二十七年以来,我都是一个生活平淡无奇的男人。
一样,不过无涯的单身。不打算找人结婚。从不。把自己套在另一个人身上,显得很蠢。
爱情无非是我那两家音像店里的电影碟片,有很多发烧友,看了一遍,又看一遍,最后竟然对自己说,不行,一定要收藏起来!于是我又做一单生意。过后他们塞在架子上,忘记。然后,再去搜集下一场。收藏,成了过程。
我断断做不来。我喜欢看多电影。有时候是黑白默片,有时候是惊悚片,有时候是香港独有的搞笑。可是,我不收集。肯定没有必要。我喜欢的,永远是下一场精彩。
为此我把音像店装修得象是科幻片中的地下实验场,大门朝着马路,用粗大的钢铁水管收成逼人的喇叭形——充满了未知的盼望,以及,寂寞。
我等待着,一些意外的发生。
这一天晚上,和朋友们去酒廊买醉。
“家明!”忽然隔着几张桌子和几乎高达一百分贝的音乐,有人站起来招手。是一个多年不见的小学同学。我端着啤酒过去。微笑。问候。寒暄。祝愿。约定下一次聚会。
人生无非这样的程序,若能分清楚条理,一切水到渠成。旁人很难看出你内心的应付。对于感情,我一直看得很淡。不是虚假,而是根本不上心。没有办法。一直这个性格,没有办法。
喝到七分醉,所有人都倒下了。狂轰而至的音乐于午夜聚然消停,刹那间我错以为时空转换,到了另一个世界,遥远的世界的彼岸。酒精在身体内燃烧,那么狂野。可是,世界突然静下。
在门口挥着手道别。看着他们东倒西歪各自回家,我非常颓丧。没有睡意。一个人沿着江边大道,把手插在口袋里,沉默着散步。
法国梧桐漏出的初秋的风已经带了凉意,扑面便令人酒意乍去。找一个角落我开始呕吐。
很久,我才起身,打算回家好好睡一觉。才抬脚,却被一团柔软的物体绊住,来不及地重重地摔了一跤。
借着路灯,我看见一只雪白的小动物躺在地上,浑身发抖。两只眼珠发出宝石一般的红光。那样的眼睛不知比人类的浊眼要清朗多少倍,真正当得上“朗星”二字。我呆了一呆,将它抱起来。
它的身子柔软而温暖,但是眼神中充满了疏离与恐惧,非常深的恐惧。
我被那眼神击中,呼吸一紧,犹豫着要不要放弃它。然而,可能是酒入了愁肠,我舍不得。
转日天气忽变,西风渐紧。一觉昏沉,醒来时已是中午。浑身疼痛着,呻吟不绝爬起来,才发现睡在沙发上。一条蓝白格子的毛巾毯从胸膛滑落。
毛巾毯已经很旧,老是脱毛。有一阵子我把它收起来,后来一直找不着。可是它突然出现了。房间也是异样的干净。地板上的水痕,以及沙发角落的茶几上一小盆雏菊,幽幽吐着暗香。
真像是走错了路,走错了房间。好几年前就有这样一部电影,主人公误入了另一个城市,进入了另一个男人的生活。同样的道路,同样的房间,同样的布置,所以犹不自知。那种奇遇令人叹为观止——过后还会有什么?只能是爱情。
“醒来了?真好!”一个细如银铃的声音爽朗地打招呼,风也似的,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眉目清秀的长裙女子,把一只纤手伸到我额上,“感觉怎么样?还晕不晕?”
我吓得弹起,从沙发上跳下地来,赤着脚叫:“喂!你……你是谁,你怎会出现在我家里?”
她的表情好象非常惊愕:“昨晚不是你把我带回家的?”
“哦,明白了。”我愕然。急忙找着长裤穿上,一边打领带,一边取出皮包,匆匆拿出几张钞票递给她,“够不够?”
我一直没有勇气答理这样的风尘女子,昨夜,我定是疯了。
她格格清笑,推开我的手,转身把一碗银耳莲子汤端给我:“趁热喝……”
我把碗重重顿下,皱着眉头问:“你要多少钱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老实地回答,“我只要住在这里,好象就可以了……”
我整个人都蒙了。一时手足无措。可能不是那种世故的男人吧,对于异性我始终怀有一种不可控制的感觉。
“你可以报警啊!”我蠢得这样提醒她离开。
“你住在哪里,我可以付钞让你回去……不,如果你坚持,我可以送你回去?”
她的眼神明显地亮起来:“可以送我回去?真的可以?”
“你住在哪里?”我的情绪开始好一点。
“我住在狐界啊!”她拉着我的手臂,把墙角一张雪白的狐皮指着我看,“我现在就穿上它,你送我回去,好不好?”
说着,她就似一阵清风掠走,窜入那张雪狐皮,化为了一只狐狸,昂着头,双眼放出宝石般的红光,期盼地望着我。
天哪。天哪!
这只叫做馨香的狐狸,从此住在我家。
一百多平方的面积,足够她每天打扫卫生,或者把一大蓬火焰般的天堂鸟插在角落里。空闲的时候,她也看电影,也笑或者哭。
我渐渐习惯。一个单身男人也许可以独自过一辈子,但如果有一个人细心地帮你做饭洗衣,似乎更舒服。
她把那张床还给我,自己半夜缩在沙发上,缩成小小的一团。
这只因为那夜贪酒误醉,而回不去了的,狐狸。
她好象只剩得做人这一条路可走。竟然不知,做人很苦的。
这一天,我买了一张小床叫人送来,告诉馨香,邻着左边的那一间杂屋间,可以暂时供她住一段时间,不过,她应该尽量早一些离开。
“到哪里去?”她问我。
“我怎么知道。”我耸耸肩,“你总不能跟我呆一辈子嘛。”
“又不是不可以……”她嘟着嘴自言自语。
我气结:“喂,你好象忘记了我有独居的权利。”
“我给你添麻烦了?”她天真的凑过脸问我。
白痴。一个正常男人,怎可与一只可幻化成人的狐狸住在一起?科学多么昌明了,这一切简直无法解释。若非世间的男女感情人人愈看愈淡,早起了风言风语。
我本来就是一个不上心的男人,面对这样的异事,我只能束手无措。
时间总会给人一个答案。我也懒得去追究一只异狐的前因后果。
日子照常过去,我在自已的音像行里,看着新的故事,新的明星,一晃,又一晃,时间就打发过去。
这一天,向例又约人喝酒。借着醉意,我向朋友们讨教,要怎样才可以赶走身边的女人?
“嘁!左右不过钱!不然,就惨了。”
我绝望地叫:“哪有那么惨!哪有的事情!”
朋友们暧昧地笑:“终于破了童身?”
我气极干笑,仰首饮尽手中的啤酒,打了个酒嗝,摇摇晃晃地跳舞。几个妖媚的烟花女子挨近了,艳笑暗示:“请我喝一杯?”
我打个响指,示意酒童取一杯红酒给她们,正转身,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那么令人恐惧的一个身影。我顿然酒醒,冲过去抓住馨香的手臂,骇笑:“你怎会来这种地方?”
“你可以来我为什么不可以来?”馨香奇怪地问我,把我的手重重甩开,溶入人群。狂野的的士高音乐刹时间震耳欲聋,整个酒吧的人都开始甩着头涌入舞池。我在人流中拼命挤,拼命挤,再也看不见馨香。
突然之间,再也没有了兴致,匆匆与老友道别,回家。
她居然没有回来,居然没有回来。
我气疯了,把她的衣服打包,一应日常用品都塞入了一只巨大的旅游皮箱,然后,我把它们放在了门口。
紧接着,我把那张小床拆掉。
拆床的时候,一颗突出的木钉,划破了我的手掌心,血流出来,一直不能止住。我不管,我拼命咬着牙,坚持把那张木床拆成了一块一块的木条。直到它们不能支离破碎。
手掌心的鲜血,溅在藤黄色的木条上,东一滴,西一滴。
坐在那堆散碎的木条中间,我好象骤然失去所有的气力,呼呼的喘着粗气。用手按住伤口,好象这样可以止痛一样。
我自己也不知道,为什么,竟然会这样愤怒……以及一丝丝的伤感……
我在客厅里一直坐到午夜三点半。影碟机一直开着。《云中漫步》中那一场绝望而热闹的大火,葡萄园里的笑声。我一直盯着电视机,每一次剧情的变幻,都只是耳语,错身而过。
迷迷糊糊中,我听到门外的窃窃私语,一跳而起。
猛地打开门,迎面便见得一个俊美少年,红着脸,招手离去。馨香呆呆目送他年轻的身影跳着拐弯。
我把那一只皮箱递给馨香,她惊讶地凝视着我,那种感觉,就好象她真的走错了门。
接着,她平静地跟我说:“再见!”
我冷冷地望着她,提醒说,不必再见了。
“可是我怎么办呢?其实,我已经回不去了。”馨香在下楼的时候突然转身,盯着我,慢慢地咬着下唇,“我想告诉你,我已经是一个平凡的世间女子,我再也不能回复原形了。”
我愣了。这意味着什么?一时间,我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表情才能应对这样的答案,我只好不再理她,重重地砰门。
我恨不得把整幢楼都砰塌……她为什么要去那样的地方,做一个烟花女子的媚笑?
天很黑,也很凉。
突然又后悔。我追出去,可是,馨香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?
对着夜空,我空洞地呼喊了两声。
暗夜里,我的喊声就象一些电影的背景音乐那样充满了不可测知的用心,那样寥落地回荡。可是,她没有回头。也许她没有听见,更也许,她随着刚才那个俊俏的小男生,一起去了江边沙滩上散步。
时间皱皱巴巴,狐仙已去了天涯。
再怎么喊她,她也没有回来。世界缩成一团。我看见馨香一个人在遥远的人间,独自跳舞。独自微笑。
这只勇敢的狐狸。原来它已经成了一个凡人。
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日子,长得几乎可以忘却任何人,任何爱恋。
我都再没有见过馨香。
过年了,然后在烟火中又是元宵。
我一个人大街小巷地窜悠,经常很晚不睡。有时候去酒吧,和相识的陌生的人们一起买醉。
过后经过当时遇过馨香的那条道路,我会下意识地低头,想看看,还有没有可能遇上一只贪醉的狐。
日子象酒里的醉意那么悠长。
六月的一天,我坐在店铺里听萨克斯风,忽然馨香闯了进来。
多时未见,她清瘦许多。迎面笑问我要不要买一份保险。我瞪着她,恼怒地拒绝。
没有我她不见得过得不好。虽然瘦,但那种清美依然不是凡间所有。
她看出我眼中的犹疑,嘻笑着拉我的手:“还生我的气啊?”
我终忍不住笑出来,轻抱她表示友好。
这个来自狐界的异物,真的融入了人类社会,居然可以推销保险了。
我不知道她能够保险什么,也许,不会是爱情。
她离我还是太远了,就算拥在一起,我依然感觉到那种距离。
馨香说,那种距离,是我自己给自己的。
我从来没有远离过你。她轻轻地笑,每天我都要看着你隆地打开卷闸门,一个人,寂寞地开门后,泡茶,放音乐。看着顾客在里面晃悠。
有没有想我呢,她笑问。
我垂下头去。这个狐仙简直疯了。
有一家东北饺子馆,店面很小,着实热闹。处在一个小巷里,馨香常牵着我来。她说她喜欢这里的人情味。
饺子并不是想象的好吃,可是既然主人热情厚道,那也就没有什么好挑剔的。
去的次数多了,主人一见我们就会吆喝,喂,来两碗饺子,记着不要放香菜!
香菜是很多人都喜欢吃的一种蔬菜,有浓郁的异香。
可是我对那种气味特别敏感,不由自主的就会不舒服。所以,我和馨香从来不吃这种饺子。
那段时光是我与馨香在一起最美好的时光。从此再没有过。
我的意思是说,后来我们又有了闹翻的机会。
那一天见面,下班后本来是应该去清理东西,准备第二天到桂林旅游。突然馨香通知我她不能去了。
“为什么?”我大发脾气,不听她的解释。
一个人跑走了,到酒吧里喝酒,心里闷闷的,居然又看见馨香与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角落里谈笑风生。
简直是要气疯了,冲过去抓住她的手就带她跑。
馨香用力甩开,冷冷说:“刚才你不是说过,从此再也不要见到我了?”
我噎住,半天说不出话来,终于狠下心,沉脸走开,告诉她说,她的意见是正确的。
其实心里难过得要死。
馨香也许看到了我脸上泄露出来的痛悲,追上来,在我身后低声道歉。
我站住脚,问她:“那个男人是谁?他想干什么?”
馨香盯着我,一字一字地说:“那是我男朋友,他向我求婚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没有逻辑地问她。
“因为我也需要爱!”馨香大声叫喊,“你爱不爱我?爱不爱我?你说啊,你爱不爱我?”
我呆住。
从来不知道爱情是怎样一回事的一个男人,叫我怎么说到这个爱字。
我意懒心灰地垂下头。是,是我错了。我不爱你,又如何可以留住你。
我只有放手。
“你说啊,你这个胆小鬼!”馨香流着眼泪掐我的手臂,使劲地叫,“说你爱你啊,胆小鬼!只要你说一句,我就跟着你了!”
我忽然间真的觉得毛骨悚然。是啊我怕爱情。
我只有低着头,忍着她掐在手臂上的刻骨的疼痛,怔怔地站着,然后冷不防告诉她:“对不起,我不能够爱上你……”
“再见!”我终于跑开了。
我不敢回头。也许,馨香就站在原地等着我,等着我跟她说一句她等了很久的信诺……
我不恨我自己的软弱。真的,我不恨自己。
一直,我不知道爱情是怎样的一件事,我不能轻易答应她,给她爱情……
已惯见太多的悲离。我不会让自己轻易坠毁于一场人狐之恋——虽然馨香已经回不去了,已经不再是一只狐仙……
用馨香的话说,原来我就是那一枝水仙花。
在神话里,有一个神,因为生得过于完美,所以非常自恋。经常,对着水流照见自己的容颜,就会错以为自己过于绝世,再也找不到可以匹配的同伴。
终于有一天这个神失足溺死于水中。而他的灵魂化为水仙花,终日临水自照。
馨香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。
分手后我一直对这个世界的爱情懒管懒顾。爱情不是没有来过,一些淑女在身边浅吟低唱,而我无动于衷。
一颗心就象死了一般,没有跳动。
沉迷于自我的世界里,我听着歌,看着电影,喝着酒,生活。
日子还是可以过去的,并不象别人以为的那样难过。
但是在我心里,还是时常有一种错觉,时常以为馨香会随时走出来,轻轻问我,嘿,你想我没有?
一直等到这一天下午,馨香闯进门来。
我开颜地笑:“你还记得回来啊?我等你好久。”馨香盯着我:“等我?呵,有没有必要呢。”
我趋前握她的手,细看她眉目,依旧动人,只是多了些尘世的风霜。
“那张床,我拼好了,就等着你回来。”我轻轻地通知她。
馨香抽出手,从包里夹出一张喜贴递给我:“对不起!”
我震骇。松手。店铺里不知谁放了一张钢琴曲,是命运。咚咚咚咚……
一声一声敲击我的心里。
我的笑容随之凝结。
“不要这样……”馨香轻抚我的脸,“记着爱自己。”
我点了点头,随手把请柬放在收银箱里,转过身去,声音平静地跟她说:“再见!”
不知道什么时候馨香才走了。
我的店铺一直到半夜还没有打烊。我懒得起身。看店铺的两个年轻女孩子都跟男友看电影去了,在这个店铺里看电影她们看不够。
后来我终于起身,打了个电话给馨香。
那个电话号码很生疏。是一个男人接着,很温和的声音,问我找谁。
我听了心里更难过,只好挂掉。然后关门回家。
第二天馨香又来到店铺。我才起床,一身的尘垢昨夜未来得及洗。
馨香笑我:“真要找个人侍侯才行啊。”
“再没有人了。”我脱口而出。
馨香不语。
“我还有没有机会?”我抓住她的手臂急急的问,象一个孩子。
“何苦再骗自己?”馨香黯下脸来,“始终,你爱的只是自己,难道不是?”
我说不出话来。
也许,馨香一眼就看穿了我。即使她再回头,终究迟早要换来我的一句再见。
我垂首不语,半响才请求她,再陪我一天,只陪我一天。
馨香痛快地答应了。
她说她从来没有恨过我。只是,我绝不适合她这样的女子。
要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呢?我真想问她。可是,痛在心里又问不出口。
秒钟毫不停歇地转动着,只有一天,只有一天。
我决定和馨香再去吃饺子。我有很久没有和她一起去过那个油烟味浓重的小巷了。
饺子馆还是老样子,热气腾腾的红尘俗世。
坐好,馨香点了两份饺子。一份韭菜猪肉,一份香菜牛肉。
“可是,你知道我不能忍受香菜的那种怪味!”我抗议。
“不,那一份归我,其实我一直喜欢吃香菜……”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掠过馨香嘴角。
我绝望地喊:“香菜的气味会传到我这一边的啊,闻一秒钟我肯定会晕倒。”
“呵,可怜的男人,脆弱的男人——那么我换一张桌子好了?”馨香平静地跟我商量。
看着她提出手袋,我突然一惊。站起身拉住她离开的身子,把她按在椅子上。
“你真的不介意?”馨香抬起头,再次从容问我,“你确定能够忍受香菜的气味?”
她的脸上,一点表情也没有。整个晚上,她的脸上,一点表情也没有,就好象一只提线木偶,脸上没有活动的机关,所以始终一动不动。
我的心,象是被她的木然重重捅了一刀,热热的液体,开始乱溅。
“任何,我都不介意了。”我慢慢地保证。
那一刻,没有人能够了解我的不能止住的疼痛。
“你改变了很多。”馨香低首感慨。
我等着。然她不再说话,坐在那里,玩弄一只雪白的汤勺。她的手,比瓷器还要白,还要没有血色。呵,原来她也很累了。
我真想从此让眼前这个女子,靠在我的肩膀上,好好的,痛痛快快的,生活。不再为爱情伤神。
可是,她已经不再爱我。放弃了爱我。在我给予她那么多的折磨与苦痛,终于可以还她以幸福的时候,她,放弃了我。
饺子端上来,香菜的气味果然特别的浓郁。闻到那股刺激性的气味,我想呕吐。可是,我小心翼翼地不敢皱眉头。
馨香,如果这是你对我折磨的开始,那么,我勇敢接受。我只怕,你已经懒得折磨我了。
就从这一盘饺子开始吧。那时候,我失恋,你就陪着我在这一家饺子馆吃饺子。馨香,你说,好吃不过饺子,舒服不过躺着。所以,一定要容易满足一点。所以,如果不开心了,你一定会陪我来这里吃饺子,把自己喂得饱饱的,就开心了。
你答应过我会陪我的。现在,为什么变了主意。难道说,爱情真的是很重要的一回事情。
馨香拿着筷子,夹住一只饺子,忽然掩嘴淡笑。
“笑什么啊?”我也笑着,莫名其妙地往脸上抹,以为哪里有了黑迹。
“你看你难受的样子啊。”馨香劝我,“要不要分开桌子吃?”
“不行!”我固执地拉住她:“这一生一世,我都不想再分开了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馨香色变。
“我爱你。”在人群鼎沸的油腻腻的桌子旁,我认真地发誓。
“不要孩子气,家明。”馨香轻叹。
她的表情,很像是真的。其实,她只是怕我再次把她陷入感情的深渊。在我们之间,始终走着那条深渊上的钢丝线的,是她。
呵馨香,你不要再假装了。这一次,我一定要向你承认,我原来真的爱你,我这样爱你,绝不想再失去。如果你愿意陪伴我,需要我说那三个字,那么,我说好了。
馨香转脸,吩咐服务员添半壶山西陈醋,然后平静地提醒我:“家明,你不要孩子气。”
“我没有孩子气!”我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们结婚,好吗?”
“没有机会了,家明。”馨香忽然低下头,瘦肩微耸。许久,我递一张面巾纸给她。
过后,她打开皮包,取出一张描金喜柬,双手递给我。她的手居然很稳。
那张喜柬好重啊,几次都从我的指间跌下地去。我狼狈地一捡再捡。手总是发抖。红纸上,历历的是两个主角的名字。
喜柬最后一次掉在地上的时候,我痛得弯下腰去,总是起不了身。
“没事?”她善意地走近,扶我。
“不用。”我深深呼吸着,假装能够微笑,抱住桌上一盘饺子,把一大瓶血红的剁辣椒倒在雪白的饺子上,开始疯吃。
新开坛的剁辣椒,又苦又咸,让人无法下咽。我的喉头象是堵着什么,总是吃不下去。这家饺子馆的饺子,真的越来越难下咽了。我拼命大口大口地吞着,可是,就是吞不下去,吞不下去。饺子堵在喉头,我悄悄流下泪来,低着头,努力地咀嚼,努力地,咀嚼这盘饺子,以及,这一盘悲伤。
吃过饺子,我们站在门口。中午的阳光真是刺目,刺得人双眼发花,仿佛已是流水落花换了人间。
“再去喝杯咖啡可好?”我跟馨香商量,“最后一次。”
馨香想了很久,我又重复说:“最后一次,好不好?”
她的眼中,竟然也有一种叫作疼痛的东西,闪烁着,闪烁着。
下午的蓝豆豆咖啡馆,虽然不曾打烊,但还是特别冷清。
咖啡端上来,她的南山,我的炭烧。
咖啡盘中,都配着两颗方糖,以及,一小包牛奶。我那包牛奶,密封的塑料壳上,写着幸运意思:友爱。
而她面前那包,虽然也是一样的乳白色,所代表的却是:幸福。
这意味着什么呢?
“好苦啊!”我放下杯子吐着舌头苦笑。加了两颗方糖后的炭烧咖啡,才触上舌尖,就有一缕浓烈纯正的苦。
馨香把自己的方糖用小勺递过来。
“不用。”我微笑盯着她,“其实,咖啡就是咖啡,加再多的糖,也不能除去它的半丝苦味。”
馨香把头转过去,望着墙壁上一朵金黄的向日葵。
那朵向日葵,已经不是疯子梵高遇过的那一朵了。
我忽然跟她说笑话:梵高疯了,有一年,他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,送给了他当时最爱的一个妓女。就只为了,那个妓女说过,她喜欢他的耳朵。
“你要什么,你告诉我……”我轻轻地绝望地笑着。
馨香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慌,继而,又垂下头,拿小钢勺来回搅拌那杯滚热的咖啡。没有放方糖的咖啡,其实不需要这样搅动。
“不不不,我要你好好的。”她低声地自语。
“可是,没有你,我的世界没有天光,怎见得会好。”我叹息。
“家明,我想,我已经不爱你了。”
“可是我爱你。”鬼大爷鬼故事
“太晚了,太晚了。你现在,骗我不是那么容易了。”她微笑。她的话象一把刀子。
“爱一个人永远不会晚。”
“我不会再回头——”馨香抬起头,目光锐利地与我对峙,“一次,两次……你还要伤我多少次你才会甘心?”
“宁可自残,我也不会再伤你……”我勇敢地说。
“如果这样,你放开我,容我找到我的幸福……”馨香坚定地说,“如果可以选择,我会再跟你说一次再见。不过你知道,有时候,因为不能回头,再见的意思,也许只是为了,永不相见。”
我呆了。何曾这样决绝过呵,馨香。
原来,她真的不会再爱我了。不会再回头了。
跟我说再见的意思,原因已然是为了永不再见。这样的道别真是残酷。
我还以为,历经了无数的忧患,终于能够找到属于我的,幸福。可是,不管怎样努力,幸福总是离我一寸,让我错以为伸手可及,而一旦伸手,它又变得遥不可及。
终于,我被击溃。靠在沙发上凝望天花板,那里也有一朵一朵细小而灿烂的向日葵。它们渐次在天花板上盛开,盛开,没有芬芳,也不会再有情怀。
咖啡冷了。情也冷了。我们只有起身,互相道别。
冷却的东西,味道会显得更苦,更涩。
“呵,馨香,不要再跟我说再见好吗?”站起身,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臂,哀求她,“不要再说再见好吗?”
这两个字,总是会刺痛我。
馨香站在灯光晦暗的角落,低首犹豫了很久,还是坚决地轻声说:“再见。”
高跟鞋敲打着咖啡馆的木楼板,发出懂懂懂的哭声。
那么尖锐沉闷的声音,每一下,每一下,都好象把我的悲伤踩出一个血洞。捧着心口,我绞痛得弯下腰去,蓦然站不稳,从浅窄的楼梯上,直摔下来。
可是,说过再见的馨香,没有再回头。再也没有回头。
服务小姐发出的惊呼,只令她稍稍停顿了一瞬,然后,她就好象刚才说再见的时候,做出一个早已做出的决定,绝不悔痛地拉开了木门。一丝刺眼的光线被她的身影引入,又随着她身影的消失,转瞬消失。那些光线下飘舞的尘埃,也转瞬消失。
我爬起身,拍拍衣服上的灰尘,重新上楼坐好。
我知道我不会去追赶她。再追赶,也是枉然。她所要的,不过是离开,不过是离开。我只有放手。关于这一场情事,到底只是时空中一个不经意的误会,我怎能不放手。
坐在咖啡馆,我一个人,真不知道,要坐什么时候,才适合离开。
这一场爱情,我真的不知道,我一个人,要坐到什么时候,才适合,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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