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嘿嘿”阿涛抹了把鼻涕,开心地裂嘴笑了。
幺姑左右看着,笑容忽然间又消失了,脸上的红光也暗了下来,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。
“幺姑,你怎么啦?。”
“鬼,鬼牙,这是一颗鬼牙,看了会死的,会死的。”玉又被扔在了地上,阿涛没有去捡,看着幺姑古怪的神情,跪在她的膝前放声大哭起来。许久,幺姑也慢慢坐起来,但眼里没有泪,许久,龙子的哭声一阵阵地地盖过了他们两个的声音。
天渐渐凉了,也渐渐地冷了。
阿涛一个秋天也没有再去挖鳝鱼。幺姑已经再也不能爬起来去看绿色的田野了,其实田野也不再是绿的了,黑一块黄一块像是幺姑的脸,只有田野里间或跃进眼帘的秋池清白耀眼。显出一种回归的冷寂。
此刻,趁幺姑在熟睡,阿涛徘徊在稻场里,脑子里满是心事——都是我不好,幺姑,我不该拿那块玉给你看,害得你病得更重了。
两个多月了,小黑也来找过阿涛几次,要用他的小手枪和阿涛换玉,但阿涛没有答应。他朝着稻场旁的牛棚看——玉和匣就藏在那里。阿涛向四周看了看,没人,他便快步向牛棚走去,倏地便闪进了牛棚,牛棚里很暗,牛正在里面反刍,眼睛像两只灯笼,棚里弥漫着淡淡的尿味,不太难闻。阿涛似乎感到心在咚咚直跳,他站了一会然后朝一个墙洞方向走去。那里过去是一个麻雀窝,只是有一次伙伴们一起掏麻雀的时候,小黑在里面掏出一条蛇,幸好那蛇正在吞麻雀,没有咬他,从此以后,不管哪次掏麻雀,都没有敢碰那个麻雀窝。
此刻,阿涛伸出颤抖的手,在墙洞里摸索着,噢,还在,阿涛掏出了黑匣,轻轻地打开,红玉正静静地躺在里面呢,周身散放着红色,像一枚幽暗处的夜来香,像一团飞越黄昏的火焰,像一条在墨池水中漫游的金鱼……太美了,幸而没有像先前想那样扔掉,它的确很美,我一定要把它保存着,到我长大的那天。阿涛这样想着,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,一定要保存到幺姑病好的那天,给她做一个世界上最美最美的项链,但是——阿涛想起幺姑古怪的神情,它真是鬼牙?不会的,这么漂亮的东西不会是坏东西。阿涛怀着这种激动,重新藏好黑匣,然后走出牛棚,太阳也已经升高了。
冷风吹起来,风和阳光交织在一起,又冷又暖,这种舒服劲,阿涛最喜欢了,他爬到一个向阳的小柴垛上,迎着冬晨的阳光,睡着了。
天渐渐变冷了,很冷很冷,鸟儿飞走了。河水不流了,草儿也枯了,花儿也谢了,严冬,雪厚厚地铺在地上。春天像一个美丽的女人沿着雪地中一串浮浅的脚印向前追赶着;天又渐渐地变暖,雪化了、地干了,仿佛春天到了,鸟鸣着、河流着、花开着、草绿着,雪地里那串脚印的方向现出幺姑的背影。浮浅的脚印消失了,她轻快地走在那条向东的小河上,怀里抱着龙子,一身红色的衣裳,把她衬得像一片朝霞,金色的阳光铺洒在水面上,像无数延伸的手臂在迎接远方的客人,那块玉就挂在幺姑白皙的胸前,就像从地底爬上天边的一轮太阳,闪着红光,红玉蓦地变成一个小小的精灵,露出一丝儿诡异的微笑……
“阿涛,你幺姑死了。”一个声音在阿涛的耳边响着。
“别胡说,她是走了。”
“莫说梦话了,”这次阿涛听清了是小黑的声音,还没等他睁开眼,人已经从草垛上被拖了下来,“你幺姑刚死了,死的时候还喊过你的名字。”“啊”阿涛拔腿就拼命地跑回了家。
一片哭声,幺姑在藤椅上安静地闭着眼睛,像是在熟睡,阿涛想扑过,叫着幺姑幺姑,痛哭一场,但他没有,像以往幺姑熟睡时一样,阿涛甚至不敢出声的哭,怕惊醒幺姑飘然春溪的梦。
阿涛只默默地站着,没有注意他,他默默地看着幺姑的脸,幺姑也没看他。是红玉是红玉带走了你的幺姑,一个声音在阿涛心中说:“不,不,是你是你杀死了你的幺姑,”另一个声音。阿涛恨自己也恨起那块玉来,咬着牙,像一小狮子冲出了围观的人群,几乎撞倒别人。
“阿涛,阿涛,你到哪里去?”有人在喊,阿涛没有回头,很快喊声遥远了,他冲进牛棚,反刍的牛忽然地站起来,像看见另一头向自己挑战的牯牛,口也停止了错动,呆站在那里。
阿涛一把掏出洞里的黑匣,找开,倒出红玉,然后把黑匣狠狠地朝牛砸去,牛避开了,看着阿涛手中像火焰般的红玉,牛躁动了,突然猛地向阿涛冲过来,阿涛迅速避开了,牛角‘嘭’的一声,没入墙中嵌着的木柱间,阿涛心惊肉跳地从牛棚中跑出来,哀痛,恐惧,仇恨一起涌上他幼小的心头,阿涛有些支持不住。他把红玉狠狠地摔在水泥地上,但它没人破,他又拿起一块砖头,狠狠地朝红玉砸去‘咔嚓’砖头断了,看看红玉,还好好地躺在那里,不服气似的放着红光,阿涛跪在地上,把它捧在手中,砖屑,一滴眼泪出现在红玉身上,不知是阿涛自己的还是红玉流的。
扔它到水里吧,我不愿让它成为碎末,这种连牛都害怕的东西要是别人又挖起来怎么办呢?阿涛不知应如何处置它。哀伤,恐惧,仇恨又多了一层无奈,你怎么要被我挖到呢?永远躺着不好吗?阿涛走到路上,看着不远处的河,想着那春光明媚的梦境,阿涛狠狠地摇头,狠狠地踢着脚边的一根木棍。一个庄严的决定在阿涛心中产生了。
隔天,阴冷的黄昏,装殓开始了,苍白的幺姑被放进那外涂黑漆,内抹红粉的棺材里,阿涛似乎今天才注意到,原来棺材里面是红色的,想起牛出生的时候,身上是红的,他想都离不开红,唉,红啊,阿涛在心中想不明白。把手展开,那块玉不也是红色的吗?阿涛把它捧在手里,庄严地走到幺姑的身边,静静地看着幺姑,哭声住了,很安静,只有一旁的姑父轻喊了一声“玉”,阿涛看到他无泪的眼睛更加红了。
慢慢地,比阿涛生长的七年时间还要漫长。轻轻地,比梦中幺姑的脚步还要轻,阿涛把玉放在幺姑安详的额头。
哭喊声又起来了,奶奶一把阿涛搂在她衰老的怀里,锤声“咚咚”,风声“呼呼”,哭声“呜呜”远行的脚步渐远渐弱了。阿涛依稀看见,那茁壮的高粱和那孑立的芦苇还在顽强的舞动着,搅起了满天的飞雪,它们渐渐在风中消失,忽而顽强地显现出来,但很快又消失了,最后只剩下一抹淡红。
时光一天天在走,就像这河水一天天在流,有些东西沉到了水底,有些东西流向了河口。幺姑死后,阿涛虽然常到这河边,但这些话不是他说的也不是他想的。今天,他又坐在河边了,一个人想着心事,想着从这河里挖出来的红玉,想着从这河面走的幺姑,鼻子开始发酸,要是再挖一块红玉多好,要是再有一个幺姑多好,他下着决心,要是再挖一块红玉,他不给任何人看,要是再能看到幺姑,也决不让红玉再给她看到。在冥冥之中,那温暖美丽的红玉,是不是正照着幺姑安详的脸,温暖着她冰冷的身,只有那块玉才可以陪伴她,因为她们同是一样的美。两滴泪珠就要从阿涛眼里掉下来,阿涛忍住了,它们只在眼里打了几个旋,流到鼻子里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