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班吹子家在高村最大的一片广场上对垒,各家竖起四根高竿,四盏“气死风灯”用绳子和地面扯紧了,高高挂在竿上。田大到的时候刚刚开场,吹打还不太热闹,但是人群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。田大勇年轻力壮,又灵活,脸皮也厚,不管人骂,三挤两挤挤到前面看上了。
亮嘎嘎的唢呐一吹,锣鼓家伙什儿一响,什么小媳妇乱坟岗早扔到天处边儿去了。
节目那是一个比一个好看,两边的叫好声是一波高过一波,到精彩处,田大勇跟着大伙可劲喊,累了就啃两口干粮。也不知时间过了多少,不觉月亮偏了西山。
正看到兴头上,渐渐站不住了,临出门喝的那两大碗热稀粥在田大勇的肚子里起了作用。一直到几十年以后,田大勇说起来这件事就说,如果那天晚上临出门不喝那两碗粥,事情也许就完全不一样了。
原来是十二月天冷,他粥喝的多,又不出汗,憋不住想**了。他不想去尿,身后边围的都是人,出去还得挤进来,再说大行家的唢呐吹得正精彩,那舍得出去。
这样坚持了一会儿,实在是坚持不住了,田大勇暗骂一声娘个姥姥,活人还能让尿憋死!排开人群就挤了出去。他身后的人都巴不得他快走,他个子高,挡着后面好些人看不到。
田大勇挤出人堆儿,四处看看,找了个黑旮,边尿还边想晚上真不该喝那两碗粥。
尿完尿,在人群外边转了两圈,想找个豁口好挤进去。出来容易进去难,两个场子围得水泄不通,还真不好进。田大勇刚准备闷了头硬挤进去,突然眼角晃见一个白影,白影一闪,翻过一户人家的土墙,就进了那家院子。
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外头看吹子家,家里肯定没人,翻墙进去的那一准儿是个贼啊。田大勇心说好小子,想趁着都去看吹子家的空当偷人东西,真会挑时候啊,不过你倒霉催的,大黑夜穿身白衣服,一眼就让咱大胆儿瞅见了,那还跑得了你。
呜哩哇啦的唢呐声田大勇听着也不上心了,他的注意力都被白影吸引了去。
过去一看,那家的街门果然从外面锁着,看来家里确实是没有人。好在土院墙不高,田大勇跟着翻进去,见厢房亮着灯,同时听到屋里传出吱扭吱扭的奇怪声音。这贼不知道在搞什么,居然弄出连续不断的声响。他轻手轻脚挪到窗台下,用口水湿了手指,捅破窗纸往里看。
家住的这么近,这姑娘怎么不去看吹子家,一个人躲在家里纺线?
可能是挂在墙上的煤油灯有些昏暗,看什么都费劲,田大勇又拔拉拔拉窗户纸,索性把窟窿捅得更大一些。视野一开阔,就看到了那个白影,田大勇没想到的是,白影竟是在乱坟岗抱着孩子哭的白衣女子。
田大勇一怔,这女子是个贼?看起来又不太像。只见那女子慢慢走到纺线的大姑娘身边,也不说话,静静看大姑娘纺线。大姑娘只管一手吱扭吱扭摇着纺车,一手抽着线,就像没有看见身边早就站了一个人。
接下来,大勇终于知道大姑娘为什么没有发觉身边有个人了,因为他发现煤油灯下大姑娘和纺车都有一条又黑又长的影子,而那个抱孩子的白衣女子却没有。田大勇以为自己看花了眼,揉揉,再看,确实是没有影子。
原来那个女子是个鬼啊!田大勇惊得差点叫出声,想想自己居然差一点领着一个鬼过乱坟岗,滋滋地出了一身冷汗。
大姑娘继续纺着她的线,女鬼在一边看着,突然腾出一只手抓住线一拽,纺得好好的线就拽断了。这种老纺线车现在早已经见不到了,五十年代生在农村的人小时候应该都见过,断了线重新接起来倒是容易,但是接头得系一个线疙瘩,到时候染了色,经了线*,这根有疙瘩的线是不能上织布机的。造成浪费不说,还给经线的女人们添了麻烦,女人们会骂这个纺线的不会做营生*。
大姑娘叹了一口气,把线头个疙瘩接好,没纺了几圈,那女鬼一伸手,腾一声又把线拽断了,姑娘再接好,女鬼又拽。这么接了拽,拽了接,闹腾了十几回,最后急得大姑娘把手里的棉花条一扔,趴到榻上哭起来。一边哭一边说哥嫂怎么把自己一个人锁到家里,他们都去看吹子家,本来心里就委曲,可自己偏也不争气,笨手笨脚纺根线断了十几回,连个营生也做不好,这哥嫂回来见了少不了还要挨顿骂。这人活着真是没意思啊,不如死了算了。
哭到这里,大姑娘真就坐起身,从墙角找出一团麻绳,一头拴上块木头,扔过梁头,然后踩上一方高凳,把麻绳系个扣儿,这就要上吊了。
大姑娘两眼发直,把头都伸进了麻绳扣里,眼看被鬼迷了心窍,就要一命呜呼。田大勇一看这还得了,情急之下大喊了一声:“嗨,使不得!”吓得姑娘一哆嗦,直接从高凳上摔了下来。
田大勇见那女鬼透过窗纸窟窿狠狠盯了他一眼,一闪就不见了,吓得田大勇也是一哆嗦,从心里往外真冒凉气儿。
大姑娘摔了一下倒清醒了,两眼也不直了,她知道了窗外有人心里害怕,缩到榻角颤声问:“谁?谁在外面?”田大勇应了一声:“莫做傻事。”还从原路翻墙出去。后来田大勇还专门打听了一下,大姑娘没有上吊,那天晚上高村也没有人死。
田大勇翻出院墙,想起刚才那女鬼透过窗纸窟窿盯他那一眼,心里就一阵一阵发凉,又出了冷汗,衣服凉冰冰地在身上,夜风一吹冻得他直打战。
八根高竿上的八盏风灯发出昏黄的光,下面是黑压压的人群,锣鼓唢呐的声音听到耳朵里再不是一种享受,所有的东西都被一种恐惧感笼罩。田大勇重又挤进人群,想借人多驱走恐惧。
大行家已经下场,表演高潮已过,夜也深沉,陆陆续续开始有人退场。田大勇本也想这时候走,但是想起要一个人过乱坟岗,就打消了这个念头,还是等散场以后跟着三里八乡的人一起走,人这么多,也许有几个同村的也说不定。走夜路,结个伴总好过一个人。
正想着,散场的锣声咣然敲响,随着掌锣人高喊的一声老少爷们儿明天请好儿,人群一哄而,一部分人涌向村口,田大勇就在这些人中间。
越走人越少,越走人越少,等到最后一个通北村的岔路口,只剩下四个人,另外三个田大勇一个也不认识。果然,那三个人走了另一条路去了另一个村,通北村的这条路口,只剩下田大勇孤零零的一个人。
这时的月光退了光晕倒清亮起来,天一点也不黑。田大勇心想这可怎么办?他也想过去走另外一条路绕回北村,不过那样要多走十好几里路,犹疑了半天,最后还是发挥了他愣头青的风范,一跺脚,管他姥姥的,闯过去再说。
远远地望见那黑矮矮的山岗。
一近那地界儿,风刮起来明显就不一样,田大勇干脆一搂大袄,甩开长腿跑上了,他只求快点过了乱坟岗。呜呜的风响又像是女子呜咽的哭声,田大勇的愣劲上来,管不了那许多,嗵嗵的脚步声就像他的心跳越来越快。
转过一个弯就是乱坟岗,猛然间一个白影挟着一阵阴风忽地飘到眼前,吓得田大勇差点摔倒。只见那女鬼早变了一副模样,披散着长发,白衣上满是血迹,目眦崩裂。“哪里来的野小子,多管闲事坏我的好事,你拿命来吧!”五指箕张抓向田大勇。
田大勇伸手一挡,还没挡住,女鬼却自己收了手,一看有空当,田大勇闪过女鬼,没命地跑起来。一时间阴风骤起,鬼哭神号,沙尘迷了道路,遮了月空,障了双目。那女鬼忽而在前,忽而在后,化出百般凶态,更是声嘶力竭,咬牙切齿,咒骂不绝。奇怪的是,女鬼纵使凶恶,但是一贴近田大勇就迅速飘走,始终没有直接接触。即使如此,田大勇已是心胆俱裂,眼前的道路根本看不清,只能凭着记忆向前跑。
跑了许久,女鬼渐渐不再现身,只是咒骂之声还是不绝于耳就在筋疲力尽之际,透过漫天的沙尘隐隐着到了漆黑的房屋。快到村口了,田大勇精神一振,更是拼命迈动双腿。
很快到了村口,突然风停尘住,咒骂声也仿佛忽然被风吹散。田大勇跌跌撞撞跑进家门,一下子瘫倒在地上,看着满脸惶急的爹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家里早就等得急了,找二蛋耍这么晚不回来,正准备出去找,这时见田大勇一进门就委顿在地,面色惨白,忙上去扶,发现田大勇已经虚脱不能站立,大汗湿透了夹袄。
喝下半碗热汤,田大勇就昏睡过去,**噩梦不断,第二天脱水脱力无法下床。此后过了近一月时间,身体才慢慢恢复过来,间或还是会在梦里见到女鬼凄厉模样,女鬼还是一直骂他坏了她的好事。
田大胆儿的大号在**之间彻底倒了,他成了村子里老人教训愣小子们的反面教材。乱坟岗那就更没有人敢去了。
事情到了这里还没有结束,两年以后,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个云游僧人,他经过乱坟岗的时候,被积聚不散的怨气惊动,就跟村子里的老人们说他想留下来做几天法事,来超度这些含怨而死的亡魂,条件是只求每日一顿素餐。老人们答应下来,并商量好各家轮流款待他。
如此每天日落之后,云游僧就到乱坟岗诵经,夜半方回,整整诵了九天才功德圆满。这天轮到田大勇家招待云游僧,他就向云游僧讲了他的经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