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一个写手,我写的是恐怖小说。
说心里话,这是一份与我天性契合的好工作。我从小是个很特别的孩子,喜欢鬼怪、灵异、凶杀以及恐怖电影。然而我的运气好在,我碰到一位好老师,他不曾因为我在作文课上写一群游客在神秘小岛上游玩,最终被杀人魔赶尽杀绝而把我定义为变态,或是幻想自己是开了天眼的救世少女而打电话给精神病院。
相反的,他鼓励我展开想象,把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写下来。
他说,看不到的并不等于不存在。
21岁那年,我开始凭借想象赚钱。那时恐怖小说在中国刚刚兴起,网络文学也正在起步阶段,我翻出压箱底的陈年旧作挂到论坛上,居然招致许多好评,点击率一路攀升,有人开始称我为新晋写手,天才作家,想象丰富。那时我夜以继日地耗在写作上,睡觉饮食都已颠倒,不谈恋爱,不与人交际——我本就不是外向的人,写恐怖故事让我沉浸在孤独的成就感里,而我极度享受这份孤独。当大学毕业的时候,我发现我已经能凭写恐怖故事来养活自己,当所有同学开始忙于找工作或是考研的时候,我付清了房子的首付,悄悄在郊外的一所公寓里安顿下来。
写作的生活平静而寂寞。我几乎没有朋友,默默蜗居在公寓的角落。很少回不远城市的家。困了倒头睡,饿了叫外卖。无聊或者不想写作的时候,就窝在沙发上看碟片,大部分是恐怖片,我也会在那里面寻找灵感。偶尔跑跑出版社,渐渐地与那里的工作人员熟悉起来,混成了半个编辑。生活不好不坏,收入足以让我毫不忧愁地生活。回想起来,那时的生活被现在的人们称为“宅”,而我不知不觉就混成了宅女很多年。
直到最近。
我发现我再也写不出好故事,那些恐怖故事,无论电影还是小说的套路已被我的同行们穷尽。我料不到,想象力再丰富,也终有文思枯竭的一天。我发疯似的看恐怖片,却只能一次一次否定自己的新构思,——原来这种套路早已不再新鲜,连好莱坞的电影都用过了,世上还有谁会觉得新鲜呢?
或许是看出了我的沮丧与绝望,当我再次两手空空地来到出版社时,曾给我一本书当过责编的石灵安慰我说,每个作者都会遇到瓶颈期,也许是读者群慢慢流失,也许是某一类型已经再也写不出新意。
“也许去旅行会对你有点帮助吧,”这个刚走出校门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好心地劝慰道。
“去找点灵感。对了,这里有你一封信。”说着,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,从抽屉里变魔术般拎出一封信。
我接过来,简直好奇到了极点。为什么会有人给我写信呢?
长这么大,内向的我差不多还是第一次收信。
信躺在我手心里,很轻。泛黄地纸面摩挲着我的手掌,不是很好的手感,有点让人想起小时候用的毛纸。信正面中央有两行字,上面一行是出版社的地址,第二行是我的名字,字大得夸张,歪歪扭扭,有点让人忍俊不禁。
几乎是迫不及待地,我拆开了这封信。
或许我心里在期待着什么吧。写了这么多年的恐怖小说,对妖魔鬼怪我已基本穷尽了想象,然而真实的遭遇却从来没有过,总是希望自己可以像书里的主人公那样经历一些奇谈怪事,也许写起来才够逼真吧。
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张纸。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拽出来,那纸张薄的,仿佛一碰就会破碎。触感很好,柔软而腻滑,颜色黄中泛白,轻轻托在手上,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——
“人皮。”石灵幽幽吐出两个字。
我猛然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她,她也举头望向我。没错,那纸张的触感活像妙龄女子的皮。
我们静静对视了一会,石灵提醒我:“快看看啊,上面写什么了?”
我这才如梦初醒般的,赶紧低头去看信上的内容。
偌大一张白纸,只有寥寥几个字。还不满十行。
信的内容是这样的:
得知你已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,为你感到高兴。得知你遇到了瓶颈,很替你担忧。
去这个地方吧,你会找到你想要的。
证明给人们看:看不到的不等于不存在。
信的正文到此结束,下面紧接着的,是一个地址。
遥远的城市,生僻的地名,最诡异的,是最后那个村落的名称。
“鬼书村。”怎么会有村子叫这样的名字?我越发觉得这件事情的诡异。
来不及细想,我便去追寻其他的线索,信没有落款。我把这一页纸翻来又覆去地看,再也没有其他只字片语了。
然而,有一句话还是让我想到了什么。
看不到的不等于不存在。
我撇下满脸困惑的石灵,急忙向家的地方奔去。
看不到的不等于不存在。
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高中时的毕业通讯录翻找出来。崔老师的名字赫然在列,然而电话和地址一栏却是空空如也。
没办法,只好一个一个问了。久违的同学听到我的声音,无一例外地感到了差异,而我一向不善寒暄,竟不知多说些什么,只好直奔主题,每个人最后挂电话时,口气里都暗含着一点失望和不耐烦。也许我留给他们的永远只能是这样冷漠而怪异的印象吧。
然而,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崔老师的联系方式。这个20几年来和我唯一“臭味相投”、理解我的人。我竟从毕业之后,再也没有想起过他,直到今天。
带着濒临绝望的心情,我按下通讯录上最后一串号码,这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,陌生到我竟一点点也记不得他了,他的长相、成绩、性格,但对于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,谁叫我一直活得那么自我,外界的一切,都仿佛与我没有干系,我只活在自己的想象里。
电话很快接通,一把明朗的嗓音在耳边响起:“喂!你好!”
说不上来,这声音如同一股电流,从听筒窜入我的耳中,继而贯彻全身,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。
“你好,是……”我低头看一眼通讯录上的名字,“谢海天吗?”
“对,是我。你是?”男声再度响起,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有蛊惑力的声音。
我赶紧报上自己的名字,并把来意说明。
“崔老师啊,你等等,我找找看。”谢海天很干脆地说,然后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是他在寻找吧。
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,如果他也不知道,我还该向谁去打听呢?
“找到了!”片刻之后,他说道。
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,我总觉得奇怪,明明是多年不见的人,当得知他的联系方式时,想着能够找到他时,这简单的三个字竟让我有一种流泪的冲动。
接着电话那头的谢海天吐出一串号码,我感恩戴德地记下,然后就是语无伦次的感谢。
或许是我太过殷切的感谢引起了他的好奇,接下来我们开始攀谈。内容无非是当年班里的一些奇人趣事,但是为什么,我对电话那头的这个人,居然一丝一毫的印象也没有呢?
后来聊起近况,突然发现,我们竟然就住在同一座城市里。他大学毕业以后就留在这里做了警察,负责刑事案件。
“那以后再聊,我找崔老师有点事。”即使是破天荒让我心情开朗的一通电话粥,因为怀着无法抑制的疑惑,我还是决定先救治我那无可救药的好奇心。
谢海天听了以后很干脆地表示理解:“有时间欢迎来市区找我玩。”
随后似乎是为了掩盖有点露骨的殷勤,他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。而这笑声差点就让我不舍得挂掉电话了。
通话结束之后,我赶紧拨通谢海天提供的号码。
嘟嘟的忙音响了很久,就在我快要失去耐性的时候,电话接通了。
先是一阵尖利的噪音,那声音诡异地让我不得不把听筒拿远,这电话线有毛病了么?
接着,一个幽幽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来,“你是谁?”
是不是很奇怪呢?按照一般人的语言习惯,接起电话时的第一句,不都应该是“喂”吗?
然而这女人却吐出了三个字,你是谁。
如果说刚刚谢海天的声音让我想起春日的暖阳,这女人的声音却寒冷地让我毛骨悚然,汗毛倒竖,这种声音我还是第一次听到,在一天里经历两次人生的“第一次”,我斜眼瞅了瞅那封躺在茶几上的信,究竟它的背后还隐藏着多少秘密呢?
“您好,我是崔老师的学生。”我赶忙接过话茬:“我接到了他的一封信,想问候他一下。”
电话那头猛然陷入沉默。
紧接着的声音,让我至今回忆起来都难以忘却。
女人在片刻沉默后爆发出尖利的、如同噪音一般的笑声,她越笑越癫狂,越笑越夸张,她一边笑,一边说:“他早就死啦,怎么会给你寄信。他早就死啦,怎么会给你寄信……”
反反复复地,女人一边大笑一边说着这句话,那笑声,不似人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