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什么时候开始?什么时候终结?
在我身上发生了十分荒唐的事,起初看起来像是个意外,后来又像个玩笑,但最后我发现,这事情其实非常严肃。
第一次发生,是在地铁上。
晚上十点四十分,从天台路开往仁义广场的末班地铁驶出。车厢里空荡荡的,加上我一共七个人,镶嵌在天花板上的灯管奢侈地照亮了整个车厢,人们脚底下拖着长长的影子。大家仿佛都不乐意群聚,分散在车厢里各个部位。两个看样子是刚下班的中年男人隔开一米的距离坐在我对面,一个扭头望着窗外,一个在专心发短信。一对年轻情侣紧靠在车厢尽头,互相之间做些小动作。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背着双肩背包,站在车厢中央,手拉吊环,耳朵里牵出耳机的连线,身体随着我听不见的音乐声晃动。还有一个老人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,双手一直在颤抖。我把电子书从包里取出来,翻到上次看的地方,认真阅读起来。
我很快便沉入书里的情境之中,铁轨摩擦的声音逐渐从耳朵中消失了。正当我为书中主人公的命运担忧时,脑门上“啪”的一声,被敲了一下。我愕然抬起头,眼前人影一晃,那学生模样的女孩飞速跳下了列车。原来列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站,站台上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人,上了后面一节车厢。我透过车窗凝视着那女孩,她下车之后便飞快地跑出站台,始终没有回头望我一眼。
车子又开动了,其他人似乎都没发现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,依旧维持着原状。我郁闷地摸了摸额头,感觉手指头湿漉漉的,心里一惊,放到眼前一看,一些红色的液体沾在手指尖上。第一个感觉是额头流血了,但很快看出那并不是血,是黏度很高的东西,油乎乎的,搓也搓不去。凑到鼻子前闻了闻,像是印油,再回想刚才被敲的那一下感觉,还真像是被什么印章盖了一下。对着黑乎乎的玻璃照了照,虽然看不大清楚,但额头上的印章形状还是依稀显示了出来。掏出一张纸巾,小心地盖在额头上,用力按了按,便把印章完整地拓了下来,一看,是翻转的汉字“肖雨”。这是那女孩的名字吗?我竭力回想她的容貌,却只记得她摇晃的姿态。
一个中年男人瞟了我一眼,赶紧把目光移开了。我用纸巾使劲擦拭,直到纸巾上再也看不出红色的痕迹为止。这女孩干什么呢?以为这样很可爱吗?我不由自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摇摇头。
继续看书,列车中间停了两次,没有人下车。那个瞟了我一眼的中年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个10英寸上网本玩了起来,噼噼啪啪的打字声在车厢里回荡着。年轻的情侣似乎被打扰了,不满地朝他频频侧目。他低头凝视着屏幕,偶尔抬头望我一眼,目光中带着某种目的性的东西,仿佛我是他正在寻找的某个人。是我的错觉吗?我疑惑地看着他,他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到屏幕上。我的目光悬空了一会儿,也重新回到了电子书上。车厢轻微摇晃着,看久了稍微有点头晕。
铜鼓站到了,列车缓缓停下,车门敞开。站台上空荡荡的,一个人也没有。毕竟太晚了。
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,我回过头来,还没反应过来,额头上就“啪”的一下,玩电脑的中年男人得手之后迅速闪身下车。我蒙了一下,猛然站起来,追到车门口:“你干什么?”他撒开腿狂奔,没多久就跑到了电梯口。
车子又开动了,摸摸额头,又是一手印油。这回从额头上拓下来的是“石军”两个反字。是那中年男人的名字吗?他们都疯了吗?我使劲擦着额头,其他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,我朝他们苦笑一下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那老人颤抖着嘴唇开口问。
我摇摇头:“鬼晓得!”
话一开口,气氛便活跃起来,几个人改变了原先的分散状态,都坐到我身边来了。
“他们为什么要在你头上印这个东西?”年轻的女孩问,男孩拍了拍她的脸颊,她朝他微笑了一下。她的语气很娇媚,神情有些恍惚,我猜她甚至并不完全知道自己在问什么,只是随便问一句,好让男朋友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自己身上。
“不知道。”我朝那老人和另一个中年人道。比起那对情侣,这两个人明显是真的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兴趣。
“这个……”中年人迟疑地指了指我纸巾上沾着的印泥,“不会有毒吧?”
“什么?”我吃了一惊。
“对啊对啊,”女孩又飞快地插了进来,“听说有人专门在地铁上用毒针扎人,针上带着艾滋病病毒!”
我倒抽一口凉气,额头上立即感觉有些发痒。他们同情地看着我,又扯了几句,见我没心思搭理,便讪讪地走开了。年轻情侣回到了属于他们的角落,继续卿卿我我。老人忧虑地看着我,中年男人满脸同情,这两个人都在期待和我的目光碰撞,随时准备和我进行讨论。我把脸扭向窗外,凝视着屏障般的隧道墙壁,窗玻璃上反射出自己的脸——真的有毒吗?不像……但为什么连续两个人对我做同样的事?
再也没有心思看书了,脑子里一片混乱,起初还在想着印章的事,后来便联想到了其他方面,直到在仁义广场下车的时候,才发现自己的思绪早就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。
和我同时下车的有好几个人,都是其他车厢的,像是一伙刚吃完消夜的大学生。他们从我身边擦过,大声讨论着昨天考试时舞弊的情景,衣服上带着烧烤的气味。他们行走速度很快,忽而分散忽而聚合,有些杂乱无章。我朝旁边走去,想躲开他们,忽然额头上啪的又是一声,他们发出一声哄笑,都狂奔起来。
积压了很久的怒气突然爆发出来,我拔腿便追。
他们跑得并不快,步态松松垮垮的,似乎并没有将我的追踪放在心上,直到我离他们其中一个不到一米的距离时,他们才略微有些惊慌。
“玩真的啊?”一个穿黄格子衬衣的平头朝我大喊,脚下加快了速度。刚才就是他在我额头上敲下了印章。我绕过身前那个学生,朝他跑过去。他明显地惊慌起来,旁边的几个学生也显得十分紧张。他们在我面前忽左忽右地跑着,想阻止我靠近那平头。
要是往常,我追两下也就罢了,但今晚连续发生的几件同样的事将我惹恼了。我很快就追上了那个平头学生,一把攥住他的脖子。
“你干什么?”他的脸都吓白了。其他学生惊慌失措地围拢过来,有个学生四处张望着,似乎在寻找什么称手的武器。
“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。”我手上用力一掐,他立刻咳嗽起来。
“有话好说……”旁边那几个连忙劝我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我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问。额头上黏糊糊的一股印油味。
“你……你不上网吗?”平头问。
“什么意思?”我问。
“网上……你去看杜松树论坛……”平头挣扎着说。
杜松树论坛?
我不由得愣住了。
这个论坛我绝不陌生。从我开始上网那天起,我就在这个论坛注册了ID。这是一个恶搞论坛,大家在论坛发布自己生活中恶搞的故事,还经常在论坛上互相恶搞。有好几次,恶搞事件闹得太大,相关网友被告上了法庭,有两个至今还关在牢里没出来。
难道……我被人恶搞了?
我有点儿蒙,正想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,这小子已经趁着我愣神的工夫,从我手里挣脱开去,和他的同伴们飞快地跑远了。
我没有再追,该问的已经问到了,具体是怎么回事,回家上网看看杜松树论坛的消息就知道了。至少现在情况已经大致清楚,我那股因为不明所以而产生的怒火很快便消失了,想到这件事的滑稽之处,我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我的笑声大概持续了不到两秒钟,便被啪的一声打断了。
该死!
又一枚印章戳在我额头上,这回居然是个老太太。老太太穿得非常精致,看上去品位不俗,在我额头上戳了印章之后居然没忙着跑,而是停留在原地打量着我的额头,仿佛在衡量印章盖得正不正。
“好玩吗?”我无奈地问。
“我本来没认出是你……”老太太一开口就忍不住哧哧地笑。她脸上皱纹不少,虽然化着淡妆,还是可以看出起码有70岁了,笑起来却像个少女。看她的打扮和笑容,再加上她也参与了杜松树论坛这次针对我的恶搞活动,显然是属于人老心不老的那类。此时,我已经完全谈不上生气,只是瞪着她,甚至还有些想笑。
“你为什么不把额头上的印章擦掉?”老太太花枝乱颤了好一阵才止住,她从口袋里摸出一袋湿纸巾,抽出一张来认真地帮我把额头擦干净。
“奶奶,你盖了章又擦掉,多浪费啊……”我无奈道。
“我这是帮你,不然你这一路上还要被盖多少下啊……你家离这儿远吗?”她此刻完全是一副长者慈爱的口吻,我几乎都要被她感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