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就在离这儿不到两条街的地方,但我还是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道:“远……奶奶,你还有事吗?没事我就回去了。”我急于回家上网查查这具体是怎么回事。
“没事了没事了,你走吧……”老太太笑眯眯地把湿纸巾扔进垃圾箱里,目送我离开。我刚走了两步,她又迈着碎步跑上来,把那包湿纸巾塞到我手里:“你用得着这个。”
“谢谢。”我苦笑一声。
这老太太还真是体贴。
但她的举动也提醒了我:虽然我家离这儿不远,但毕竟还有一段距离,这一路上,说不定还会遇到杜松树论坛的人。印章盖在脸上固然不疼,印油也未必对身体有害,可冷不丁冒出一个人就往脸上盖这么一下,绝对不是愉快的体验,何况万一对方一个失手盖到我的眼睛上,那问题可就大了。无论如何,避避总是好的。我左右张望着,想找个地方躲着走。然而这地方在仁义广场附近,地方开阔,四面八方的人流会聚到这里,再继续往四面八方走。就在我四处寻找的这么点儿工夫,身边至少已经走过十个人,其中两个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看我。我慌忙低头用手遮住了脸——倒霉的是今天穿的衣服没领子,想把衣领竖起来遮遮脸都不成。但人总是有办法的,我索性就这么用两个手掌遮住大半个脸往前走。这一招固然引来许多诧异的目光,但走过了一条街,再没有人跑过来往我脸上盖章。
手掌盖在脸上十分闷热,加上我又走得快,很快就汗津津的,十分难受。我朝四周看看,这条街上的人已经少了许多,有一段路的路灯坏了,隐没在黑暗中。我飞快地走进那根坏掉的路灯灯柱下,将手掌移开,擦干净脸上的汗水,让燥热的脸在晚风中冷却一下。
有两个人朝这边走来,我连忙转身,面朝灯柱,将脸隐藏起来。
那两个人走得很慢,好半天都没从我身边走过,那女的甚至停下来对那男人撒起了娇。两个人磨磨叽叽在我身边暧昧了好几分钟,完全当我是个死人。在这几分钟里,我的目光逐渐适应了黑暗。听着身后暧昧的对话,我觉得十分尴尬,便将注意力集中到灯柱上来——灯柱上贴满了小广告,有开锁的、办证的、招聘的、找工作的、找人的,不一而足。往常,对这种小广告我从来不留意,但现在站着也是站着,为了打发这点儿等待的时光,我在密密麻麻的小白方块中寻找有意思的广告阅读起来。
大部分广告都是老一套,也有几个比较神的,比如一张巴掌大的广告上,就提到了一种江湖失传已久的魔术,能够将别人身上的东西变到自己身上来,据说异常神奇,千百年来没有人能看出其中的奥秘。广告词天花乱坠,充满了怪、力、乱、神,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,这所谓的魔术,其实不过是小偷的伎俩罢了。我一边看一边笑,但目光再往上移,就笑不出了。
我居然看到了自己的照片。
那是一张喷墨打印机打印出来A4打印纸,上头有两张扑克牌大小的照片,上面那张就是我的。这张照片是不久前旅游的时候拍下的,我记得自己并没有放到网上,甚至没有打印出来,现在依然存在我的相机里。什么人这么神通广大,居然能拿到这张照片?在这并不是最重要的,最重要的是,在这两张照片上有一小段话,凑近了仔细看,我总算明白额头上印章的由来了。
果然是杜松树论坛搞的鬼。
这个一向以恶搞闻名的论坛,从昨天晚上开始,推出了一种新的恶搞游戏,这种游戏的名字叫作“专属之人”。游戏的具体内容很简单:所有参与游戏的人在“专属之人”的额头上盖上印章并拍照发到网上,可以在这个游戏中获得加分;打印这种游戏通告贴在电线杆上并拍照发到网上,可以获得论坛金币;每20枚论坛金币可以兑换一分游戏积分;游戏积分累积到一定数额,可以修改游戏规则;游戏规则修改之后,原有的游戏规则作废。
那么,谁是“专属之人”呢?
很简单,“专属之人”由网友推荐,系统随机抽选。推选人将被推选人的照片和相关资料发到网上,如果被推选人被系统抽中成为“专属之人”,他的所有资料以及照片将对游戏参与者公开。
听起来很公平。
如果不是我自己成了“专属之人”,我绝对想不到这事情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。实际上,这游戏有一个明显而恶意的漏洞:“专属之人”并非自愿参与游戏。每个人都可以推荐其他任何人成为“专属之人”,但游戏规则中并没有说明这必须在自愿的前提下,事后显然也没有对“专属之人”是否愿意参加游戏的询问——至少我是这样。
这样一来,这个游戏就有了凶残的一面,即,任何人都可以将他们讨厌或者仇恨的人推上“专属之人”的位置,如果抽中,则可以借由所有游戏参与者的手来戏弄“专属之人”。
我,就是这么一个被戏弄的人。
究竟是谁,将我推上了这个位置?
我苦苦思索了许久,想不出曾经得罪过谁。不过这事也说不好,谁也不会把怨恨那么明白地写在脸上,每一张笑脸背后,都可能隐藏着一颗愤怒的心。想到这里,我忽然觉得有些寒冷,抱了抱膀子,将那张A4打印纸揭下来,折了几下塞进裤子口袋里。那上面另一位仁兄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,他有幸和我一起成为这出游戏的两个“专属之人”。打印纸上详细地列举了他的资料,他的网名是“凤鸣”,真名石磊,中学物理教师,市三中的初三(八)班班主任。我猜,他多半是被哪个恨他的学生推举到了网上。
我一边想着这些事,一边不知不觉地离开了路灯柱。直到脸上又被盖了一下章,这才回过神儿来。盖章的少年已经嬉笑着跑开,有了广告上的提示,我这才注意到,在前方的某个角落里,另一个少年举着相机在暗处拍下了他盖章的这一幕。他们两人在远方汇集到一处,很快消失在街角,笑声依然传来。这对于他们来说,只不过是个游戏罢了。我默默地擦去额头上的印泥,依旧用手掌捂着脸,飞快地穿过街道,回到了租住的房子里。
房子里一如既往的清冷简陋,那盏用了许久的吸顶灯发出暗淡的光。关上门的刹那,我长舒了一口气。
这下总算不用担心有人往我额头上盖章了。
这口气还没吐完,啪的一声,额头上重重地着了一下。人影从我面前跳开,闪光灯迅速一闪——人影又扑了上来,搂着我的脖子,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覆盖了我的鼻子。
我一把将她推开,她噘嘴看着我:“你怎么了?”
是莫娜。
我的女朋友。
她有我房间的钥匙,有时候还在这里过夜,现在她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,奇怪的是她手上拿着印章,印泥覆盖在我的额头。我随手拿起桌上她的小镜子照了照,照出两个反写的汉字:莫娜。
我把镜子放下,走进洗手间里,挤了点儿洗手液涂抹在额头上用力擦拭。经过这一夜的盖章,额头上已经红得模糊一片,我使劲搓了许久,才慢慢洗去所有的印泥。莫娜站在洗手间的门口看着我,几次想要上来帮忙,都被我推开了。她原本开心微笑的脸渐渐耷拉下来,有些不知所措地在我身后走来走去,有时候单腿支撑着身体站立,从镜子里寻找我的眼睛,想要和我对视。但我总是故意避开她的目光。
我故意洗得很慢。趁着这安静的工夫,我慢慢明白了一件事:作为“专属之人”公布出来的那张我的照片,现在还保留在我的相机里,除了我之外,只有莫娜才能拿到。
是莫娜推荐我成为“专属之人”的。
但为什么?
也许不是?
也许是某个小偷?
我不愿意在存有哪怕千分之一另外一种可能的情况下冤枉莫娜——我确实很喜欢她,我也曾经异常确信她也同样喜欢我。
所以,我只能暂时什么也不说。
我一边擦拭着额头上的水珠,一边走出厕所。莫娜站在厕所门口拦着我,我轻轻将她拨到一边,她眼睛里猛然涌上了大片的泪水。
我假装没看见,快步走进卧室。
她跟进了卧室,但还是什么也没说。这不是她的风格,这说明她知道什么地方惹恼了我。
区区盖章的事,我不会生气,这她应该知道。
但也许她不知道。
我的心又乱了。
我打开笔记本,在等待开机的过程中,我使劲盯着桌上一处烟头烫出来的疤痕。莫娜就在我身边紧张地呼吸着,身体发出巨大的热量。
这次开机的过程无比漫长。好不容易连上了网络,我迅速点击杜松树论坛的网址。
莫娜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。
她当然知道这个论坛,我们就是在这个论坛上认识的,论资历,她比我还要早进入论坛几个月,有好几次引发网络震动的恶搞事件都是由她组织的。
那么这一次,组织者是不是她?
论坛打开了。莫娜已经在我身边坐下,几乎和我脸贴着脸,我还是没理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