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
这次说的是一个地方闹鬼的事儿,事情发生在02年,是我跟朋友的亲身经历。
出了白柳城市区,往西走60公里就是姑子庙村,姑子庙村北面西面都是草原,农牧区的分界是个小型的湖,土话叫“泡(pāo)子”,蒙古话叫“淖尔”。
姑子庙村北口这个泡子,连着西拉沐沦河,是呼伦湖的一部分,清代初期的时候还挺大,可以行船打渔;其后200年里,沿岸农、牧民兄弟齐心合力,终于把它糟践成了个大水坑,别说鱼虾了,连两栖动物都养不大——蛤蟆秧子长到两寸,就算恐龙了。
泡子周围灌木丛生,早年间有座小庙,里面供着个光头粉面尼姑的——这件事其实很奇怪,大家都知道:寺观啦,庙宇啦,供的都是佛祖、山神;即使供女神,也无非是观音、妈祖一类的——没有供光头尼姑的。
这事我跟一个朋友聊过:各地民俗,都认为尼姑是“不详之物”,把尼姑当成神祗供奉起来,闻所未闻,其中必有隐情。可巧这位朋友是写小说的,对民间传说、奇风异俗、淫娃荡妇、鬼狐怪谈,都相当地狂热,“有机会的话,你领我去看看,实地考察考察。”他说。
这位作家朋友真名比较牛逼,叫作张三丰;他的笔名很多人也知道,涉及个人隐私,咱就不提了。
还是说那姑子庙。
文革期间,全国破四旧,大队上几个小青年要求进步,就要拆姑子庙。结果有个村民老王,死活不让,说什么姑子庙是本村本土的风水之根,拆了大家都倒霉。进步青年们一听,好啊,咱村都是苦出身,原来藏着你这么个封建余孽、牛鬼蛇神,岂能饶你。
结果庙还是给拆了,老王也被打得半死,两条腿都折了。
老王是个死犟种,托着废腿,守在断壁残垣旁边,爷爷祖宗地骂,骂一阵,哭一会,也不回家——村民们不敢管啊,那几个小青年非常霸道:让他闹,我看你们谁敢管,谁管我们批斗谁。
老王没有父母儿女,孤家寡人一个,村民们都认为这回王是死定了。
老王哭骂了三天三夜,没动静了,大家都认为他挂了。谁知道第四天一大早,老王扛着锄头,出现在了田垄上。
再看老伙计,身上的伤全好了,胳膊大腿还是以往那么壮实,也不说话,就在那埋头干活。
这个情景对众村民是怎样一个刺激,可想而知。总之老王原本就是个怪人,经过此事,更没人跟他来往了;他本人就不用说了,独居独处,独来独往,跟个鬼似的。
文革结束以后,这些陈年旧事就没人再提了,老王活得是越来越结实,80年收养了一个蒙古弃婴,当自己亲儿子养,又给孩子取了个很悍气的名字,叫王猛。
王猛确实很猛,十几岁就开始跟他爹干仗。爷俩都是愣人,互相打个满脸花是常有的事儿——可是打完了,爷俩照旧一齐下地干活。
自从有了这么个混蛋儿子,老王倒开朗了很多,也知道跟乡亲们走动了,脸上也常有笑模样了。
王猛的脾气跟他爹一样倔,不过在学校学习贼好,在我们白柳四中,是出了名优等生,考大学时候,清华北大复旦南开,他随便挑,后来他选了北方一个农业大学,包吃包住免学费,一年2000奖学金,条件是定向分配回白柳市农牧局。
我跟王猛的缘分就是:高中三年,三年同桌,他次次考试全年级第1我次次第101;两个人上同一所大学,我挥霍无度,跟他借过1000块钱,一直没还。
大学毕业后,在外面胡混了几年,一直没跟王猛联系。
2002年,我从黑龙江倒了些木料,买家就是白柳市姑子庙村。之前预付了1万块钱,我就把木料发过去了,可是等了半年,后续的款还不给我结账。我实在坐不住了,干脆上门催债。
结果就遇到了王猛,一齐经历了闹鬼的事儿。
姑子庙村就在白柳市通内蒙的一条官道——不,高速路——旁边,所以要去姑子庙村还是比较方便的。谁承想夏天连降暴雨,毁了一段公路,说是过了秋天才能修好,进村只能绕小道。
本来我借了车,想拉几个本家兄弟一齐去要账,以壮声势。可是路坏了,借车的主儿怕我把车开沟里去,找借口就不借了;本家兄弟听说没车,嫌路上遭罪,也都嘬牙花子。
我一生气,去他娘的,带你们爷还嫌累赘呢,干脆,千里走单骑。
班车也不通了,我打了辆夏利,好说歹说,把我拉到施工路段——离村子还有十几里地,汽车指定是开不进去了。
司机是个大嫂,跟我要50块钱,我说你的车烧柴油,一路上熏我够呛,我给你30不少了;她还不乐意,我一瞪眼珠子,她吓得拿钱钻上车就跑了,车走出老远,我恍惚听她在喊什么,估计是骂我吧。
当时正好是阴天,天也不热,可是没见道路施工处有人干活儿——原来这里是个旱河,现在存满了水,桥面塌了,还挺危险。
我正发愁不知道怎么过去,打后面脖铃轻响,来了辆驴车:一头小毛驴,拉着一车乱七八糟,赶车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壮实老农,额头上一块大青记特别醒目。
我紧跑两步上去问:“师傅,去姑子庙,绕小道怎么走?”
老农上下打量打量我,说:“我就是姑子庙人哪,你进村啊?”
“是啊,你给我带个道儿吧。”我说着给他递了根儿烟。
老农叼上烟,嘬了两口,“上来吧——你走亲戚啊?”
好家伙这一道把我颠哒的,跟他妈马杀似的,这个舒坦啊。也幸亏有这么个人带路,不然打死我也找不着地方。
颠了将近一个钟头,天又有下雨的意思,老农就说:“不远了,你下来走吧,还能快点——这又掉雨点子了。”
我挽起裤脚,拎着鞋,光脚丫子跟他一起踩泥地,老农脸上没一点笑模样,话倒是好话:“行啊,你也是能村人吧。”
我趁机问他:“你们村是不是有工程?我是瓦工,来揽点活儿。”
老农摆摆手:“整了半天你冲这个来的?趁早回去吧。”
“怎么回事?”
“啥工程啊。盖庙,盖姑子庙。文革时候拆了,这又要盖。盖半截盖不下去了,在东北买的木材都搁那儿堆着呢,俩月了都。”
“啥意思,我这白跑了?不盖了?”我顺着他的话茬套他。
“那你问村长去吧,咱不好说。”这家伙嘴还挺严实。
“也是,我听说这项目村委会挑的头儿,估计一般人儿也不清楚。”没想到跟老农也得用计。
老农眉毛一立,说了声“肏”,撇楞着嘴说道:“说拆拆,说盖盖,起庙是小事啊……”说了一半,他又不说了。
说着说着,就要进了村子了,我看他也不能再说什么了,也懒得再问。我低头胡噜脚丫子蹬鞋的功夫,老伙计没影了——只听到他在玉米地外头赶车的声音,还跟我喊:“趁早走吧,这地方没啥便宜。”
我啐了一口,不过他刚才提起姑子庙,倒让我想起了王猛和他干爹老王。行啊,你们盖不盖庙与我何干?我是来要账的。
以前沿高速路往北边走,曾经远眺过姑子庙村:村子不小,水土也不错,成片成片的苞米地,是个不错的地方。
这次是从村东边进的村,在村里七绕八绕,怎么就觉得这么破败呢。按理说现在夏末秋,正是苞米打穗的时候,可是看田里,苞米长得低头耷拉脑袋,瘦瘪枯干,都跟他妈干尸似的。
天阴得不行,偶尔见到一个村民,都是一脸的晦气,晃晃悠悠不知道在那忙些个啥。
来到南边村口村委会,院子里冷冷清清,连个看门的也没见到,屋子全都上了锁,村长室里也没人。
我有个村长的手机号,打了半天,没人听。好啊,这是逼我上门讨债啊。
我站村委会院门口撒目半天,打西边跑过个小丫头来,我想喊住她问道儿,谁知道她站住看了我半天,扭头又要跑。
我一把拽住她,问:“你们村长家在哪?”
你想我拽小孩子,能使多大劲儿?谁知道小丫头片子像被踩了尾巴似地,“嗷儿”一声尖叫,把我吓了一跳,立即松了手。
这时候不知道从哪跑出来一男一女俩大人,一左一右,护在了孩子身边。
我怕人误会,赶紧说:“没事儿,我打听道儿。对不起啊,吓着你们丫头了。”
男人闷闷地说:“你哪来的?上哪啊?”
这个话要是我的朋友张三丰问我,我一定会回答“洒家从来处来,往去处去”——这功夫哪有心情跟村夫村妇逗这闷子,便答道:“我找郭村长办点事儿,找他们家。”
男人始终阴着脸,抬手指了指:“一直往里,两层小白楼就是。”
我点头道谢,一边走,一边回头看——那一家三口站在原地盯着我,眼神非常不友好,瞅得我脖颈子一劲冒凉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