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走多远,就看见了院墙高立,墙后边冒出了二层楼,贴着白瓷砖。
东北、辽西一带的农村,老年间不兴整大门,顶多院墙卡着个铁栅栏门,为的是敞亮,方便乡里乡亲走动;到了现代,分门搁院,也像城里人似的,把家护得密不透风——没办法,这年头,甭城里乡下,都没有安全感。
就说这村长家吧:大墙有三米高,黑漆大铁门,还整两个兽头,兽头叼着环,整得跟过去的小衙门似的——真应了那句话,别拿村长不当干部。
我看门上有个红钮,晓得是门铃,嗯了两下,牙差点掉下来——这是什么动静啊,吱剌吱剌的,也不知道是坏了,还是没电了。
刚要举手拍门,听到里面人声嘈杂,像是有人走近——脚步声杂着鼓点、铃铛声。
紧接着咯楞一声,铁门大开,人没出来,声音先出来了:“请~~~”
我吓了一跳:这人怎么唱上了,什么玩意这是。
再看出来的这个主儿:红红绿绿,身上全是一缕缕的布条;一手拿个串铃小鼓,一手拿个细鼓槌,披头散发,光着脚丫子……
这人跟癫痫似地,全身乱颤,长发遮脸,呲着黄板牙朝我就扑过来了,嘴里喊得是——
“请~~~神~~~啦~~~”
我不知道大家遇到意外的时候,会做什么反应,反正我是能躲就躲,躲不过就是迎面窝心脚。
跳大神儿的离我太近了,我身上挎着阿迪旅行包,没躲利索,干脆攒足劲头给了他一脚,没踹到他肚子,正蹬他大胯上。
这小子怪叫一声,顺势躺在地上,全身抽搐得更厉害了,鼻子里、嘴里,甩出一大片鼻涕哈喇子。
这时从院子里出来十来号人,为首的是两个50多岁的老爷们,穿得都挺好,不过一个脑满肠肥,一个干巴瘦;他们身后,是几个壮小伙子,岁数都与我相仿。
那个瘦老头赶紧俯身摁住“大仙儿”的肩膀,掐人中没管事,随手扇了几个大嘴巴子。大巴掌打在涂满口水鼻涕的脸上,那声音叫一个脆。
这么一弄,大仙儿才消停下来,嘴里哼哼唧唧:“这是谁捣乱啊?我差点……”盘腿坐在地上,一通呼哧带喘的。
这功夫那几个壮小伙早把我围起来,胖老头站在他们中间,指着我鼻子骂道:“妈了个逼的你有病啊?”
我一看这架势,非吃亏不可啊,赶紧报明身份吧。
“我找郭村长!”
“你谁啊?”胖老头上下打量着我问道。
“我姓文,你就郭村长吧?”我听这胖老头正常说话的调调,挺耳熟的。
胖老头愣了一下,一拍大腿,“文主任啊,”我当初卖给他们木材,走的是东北一个林业局的路子,冒称是那里的供销协调主任。看来这胖老头是姑子庙村村长郭大年没错了。
“你……怎么到这来了……你好你好文主任。”他一边跟我握手,一边驱散了身边的壮汉。
我心说我为什么来你能不知道?不过还是耐住性子赔笑:“我回白柳办事,能不来看望领导吗?”
这郭村长硬拿脸上的肥肉挤出一丝笑容:“文主任才是领导呢,你这算下来视察呀。”
我们俩虚头八脑地一通寒暄,那个大仙儿已经站了起来,高声说道:“要误了时辰啦!”
瘦老头看了郭村长一眼,郭村长跟我赔笑:“文主任,对不住啊,我这有点急事儿,马上就处理好。你先屋里坐吧,等我款待款待你。”点手招唤两个小伙:“大牛二虎,你俩陪文主任进屋,让村里安排席。”
两个小伙子挤着我就往院子里走;那大仙儿又开始晃悠起来,郭村长和瘦老头随着,往村西下去了。
这村长家屋里院外,大面儿看着挺体面,可是总觉着哪里不对劲。天也阴得厉害,整个氛围都是暗色调,冷不丁明晃晃的不知道什么东西,特别刺眼。
打眼一看:门窗玻璃上、屋里镜子上,都贴着巴掌大的剪纸小人儿;小人剪得栩栩如生,金黄色的,模样像是小孩子跳舞打把势。
我觑着眼睛仔细瞧:嘿,这不哪吒闹海吗,乾坤圈风火轮,倒是挺好看——可是怎么用金箔黄纸啊?这纸都是他妈扎花圈用的。
结合进村前后的遭遇,我恍惚觉着有点事儿。又看一齐进屋这俩小子愣头青似的,估计比较好忽悠,便故意摇头说:“不吉利啊,不吉利啊。”
俩小伙子异口同声:“咋啦?”
我皱着眉毛:“哪吒太子走反了,这么贴不对啊!”
那哥俩你瞅瞅我我瞅瞅你,显然没听明白我说什么——其实我他妈也是顺嘴胡咧咧,故作神秘。
我一看,行,初步唬住这俩小子了。
我伸手轻轻把屋里镜子上的纸人揭下来,转了个个儿,脑袋朝下又给沾了上去。嘴里默念:“太子别嫌烦,翻个跟斗才圆满……”
再看那两个小子,看我的眼神就跟看玉皇大帝似的,满脸的崇拜表情。
我轻咳一声,厉声问道:“你们村儿到底有啥道事儿?说!”
岁数小一点的小伙子声儿都颤了:“村里……闹水鬼……不让起庙!”
我点了点头,学着僵尸道长林正英的范儿,踏罡步斗原地转了两圈儿,高声说道:“大牛二虎,带路!”
“哎,哎!”这俩哥们彻底晕菜了,跟头流星,领着我出院子直奔村西。
这个时候,天已经开始下小雨了,我心里想:妈了个逼的郭大年,我倒要看你老小子鼓捣些什么,要让我抓着短儿,还上我钱不算——我得再多诈你几万。
越往村西走,天越阴沉,远远看见一片水泡子,上面雾气沼沼。
水泡子前边杂草丛生,有座盖了半截的小庙,新砖新瓦;旁边堆着一堆木材,就是我从东北发来的榉木,已经用了一大半了。
小庙前面,郭大年腆着肚子,掐腰正在骂一个年轻人:“我告诉你小子可别犯浑,全村儿都饶不了你!”
这个年轻人身高足有1米9,膀大腰圆,胡子拉碴,头发是天生的自来卷;就这脑袋卷头发,我一眼就认出来了——王猛。
王猛瞪着大眼珠子,右手提了着个大棒子,左胳膊夹着个相框——因为是侧这拿,我看不见相片上是什么人。
王猛跟头恶狼似地,拿棒子点着周围一群人的鼻子,“过来,我削死你们!”
周围那群小伙子,一时全被他震住了;地上躺着大仙儿,满脑袋淌血,嘴里哼哼唧唧:“请~~~医生~~~啦~~~”
倒是那个黑瘦的老头儿,不慌不忙的,走到王猛跟前,笑着说:“猛子……别闹,听我说:这是给姑子庙开光,跟你爹没关系,你别往歪处想!”
王猛啐了他一口:“放你妈屁,我爸就是你们哥俩害死的……我去你妈的!”
黑老头脸上实在挂不住了,一挥手,几个小伙子抖擞精神,有的拣砖头,有的拿棍子,呼啦就群殴开了。
好虎架不住群狼,王猛大棒子挥了几下,再招架不住,让人家打倒在地,相框也脱了手了——正甩到我的脚下。
我低头一看,这心噔噔噔噔就跳成一个个儿了。
相片左右上角印着黑花带,是遗像,里面的人浓眉大眼,脑门上有块大青记——这不是领我进村的老头儿吗!
照片上这老头,一副气哼哼的表情,脑门那块青记,比我之前见到他时更突出,明晃晃夺人二目,冷森森耀人胆寒……我第一个反应:这人没死;第二个反应:肏,见鬼了?
我咽了口唾沫,心想这个地方不能呆了。
眼见五六个大小伙子打王猛一个人,村长郭大年掳胳膊挽袖子也在那儿咋呼——我灵机一动,偷着拿出手机,录了一段儿;约莫有半分钟吧,觉得差不多了,才收起手机,随即喊一嗓子:“嗨!”
众人一起回头看,郭大年和黑老头看见我来了,脸上很不高兴,瞪着领我过来的大牛二虎,那意思是说:你们俩怎么把他带来了!
我趁机凑到王猛身前,挡开了众人,笑着对郭大年说:“爷们,啥意思,宰活人请我吃人肉啊?”
郭大年皮笑肉不笑:“文主任,没事,没事……村里的小事。”
我随即打马虎眼,猫腰看躺在地上的大仙,“先生,要紧不要紧,伤得不清啊!”
大仙晕晕乎乎,不住地哼唧:“医药费……得另算啊……”
黑老头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,跟那几个小伙子挥了挥手:“先扶黄先生上卫生所吧。”又对我说:“文主人,这是我们村的事儿……”
我笑问郭大年:“这爷们是谁啊?”
“哦,我兄弟,咱村治安主任。”郭大年一边给我介绍,一边拉我胳膊,“走吧走吧,回去开席,给文主任接风……”
我伙着这群人往回走,回头看王猛:一脸的血,坐在地上低头喘着粗气。也不知道认没认出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