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相信。
你就不相信。
那你说,那天晚上爸爸来过没有?
他就是没来。所以你不相信我。我只要找到一只,你就相信我了。
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。可是,爸爸也来过,我却找不到证据。你看见了,你却忘记啦,或者你故意捣蛋。
儿子突然猛烈蹬起两腿,好像急速的自由泳。他埋头嗥叫,一只小手仍然高高举着放大镜。你知道我现在找不到!你知道我找不到啦,所以你才这样说!红蜘蛛是红蜘蛛!爸爸是爸爸!你不相信我!我也不相信你!不相信就不相信!
温士丹头痛欲裂。喂,温士丹说,喝点酒好不好?然后我帮你一起找?
地板上的儿子把头和脚两头翘起来,像一尾发硬的小鱼。我要炸鸡腿!
晚上睡觉照例要讲故事。然后关灯,儿子自己睡觉。大约半小时后,温士丹再进卧室找一本资料的时候,发现儿子竟然大睁着眼睛。温士丹弯腰看他。儿子像卡通人物的眼睛,非常夸张地闭上,又张开,再闭上。大规模地开合的。
你的眼睛不大,温士丹说,这样效果不明显,又累着了眼睛。
儿子不说话,依然大幅度地**练着他的眼皮。温士丹退出时说,晚安。
儿子叫住了她。眼睛不累。是这里累了。儿子指指脑袋瓜。今天我举手发言,我说我妈妈家有一只红蜘蛛,丁老师根本不相信。她假装相信,跟你一样,可是她没有奖我小红花;我又告诉爱跳舞的林老师,林老师说,世界上只有黑蜘蛛吧,要不就是灰黑的;我问分饼干的齐阿姨有没见过红蜘蛛,她说,蜘蛛有毒!管它什么颜色,看了你就踩死它!可是,妈妈,小朋友都相信我,他们说,世界上一定有红蜘蛛。我一定要找到它,我要带给他们看!
那天晚上,温士丹再次在梦中看到了很多的红蜘蛛。但是,第二天送孩子入托的时候,不知为什么,一路上她想到了几次,最后还是没有告诉儿子。
(十)
飞云路336号位于汇门湖畔倒闭的机械厂区外侧,湖边,一排柳树不知为什么集体死了,很久都没有人来挖掉它们,干枯的小柳叶子掉光后,湖畔这一带,放眼都是废旧的大机器,还有就是那一大排光秃秃的枯柳,怎么看都是颓败的冬天一角。
往四楼走的时候,整个楼道静悄悄的。那天出警的警察在楼下就对温士丹交代好,你别说你是记者,说了人家就不一定回答问题了。温士丹说好。
一个模样普通的小伙子开的门。一见警察,似乎愣了愣,然后说,请进。警察说,塔先生吧?这是我们市公安局法制处的,关于那天晚上报警,她要向你了解一点当时的情况。请你如实回答。
塔先生把他们让进公用客厅。温士丹觉得一进屋,那部肇事的电话就自动跳进了眼睛里。它就放在闽南非常普通的红木条茶几上。灰白色,表面缝隙和乱卷的听筒绳都有点脏的感觉,电话款式非常简单老式。温士丹注意地看了一下,它没有通话记录功能,也没有免提和来电显示装置。她拿起电话按了个重拨键,居然也是形同虚设。塔先生看出温士丹的意思,说,这是个破电话。重拨键死了。
温士丹感到这房子特别阴冷。或者她的毛孔在收集冷气,就像是热烈的酒气败退时,突然遇到锐利的冷风。
你是这个房间是吗?温士丹指着靠卫生间的那一间。塔先生抱着自己的胳膊点头,那房间门开了一半,温士丹感到冷气就是从那里出来的。没错,根据资料,别小姐就是在那里面上吊自杀的。见温士丹老瞅他的房间,塔先生迟疑了一下,站了起来,说请进来看看吧。
温士丹看看警察,警察站了起来,温士丹也站了起来。三人依次走进去,里面只有一张席梦思小**,房间很整洁,简直看不出是个小伙子住的,包括**下的一双皮鞋,都擦得非常亮。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绿色的光线中。因为窗帘是苹果绿色的。温士丹指着窗帘,是你挂的?
塔先生说,原来的。房东的吧。这些东西都是原来的。我只有个人衣物用品。
大家都不说话。就是说**———现在小伙子睡的**,拉链衣柜、旧电脑桌都是原来别小姐用过的,靠背椅,尤其———**。温士丹已经看过警察出警记录和尸检报告。那一天,也就是别小姐自杀的那一天,现场勘察记录是这样的:现场为某工厂宿舍(已出租)。死者卧房门未反锁,死者被一条长丝袜,悬缢于窗框下。卧**上有较多血迹及粘有血迹的张小泉字样剪刀一把。枕头旁有一段**(2.3厘米X1.3厘米)。尸体检验:尸长一米六二,体重约四十七公斤,身穿镂空黑色衣裙,赤足,颜面指甲紫绀,眼睑结膜片状出血,角膜浑浊。口腔有血污,**中间前段有一横断创面,于**上舌段断面对接吻合。颈部有一索沟,起于甲状软骨上缘,由两侧斜向上,在耳朵前提空。肺淤血,心肺两片状出血。胃及十二指肠排空。结论:自缢窒息死亡。舌尖段横断,亦属其自为。案件特点:系自杀意志不坚定者,似有犹豫反复,有希望被人发现的过程和心理;此类死者生前多属气量狭小,对于小吃亏、小挫折等常常耿耿于怀。
温士丹忍不住又看一眼那个整洁的、**单笔挺的**。现在的**单和枕套都是棕黄色相间的细格子,像是新的。谁铺上的?温士丹没有问,应该是房东———房东飞快地处理了别小姐的终结房,飞快地让新房客住了进来。新房客怎么也不可能想到,他现在睡的枕头边,原来就有一块死者的**,也许夜夜就在他的脸边,当然更不知道,那个女房客,就坐在他的窗前用长统丝袜吊死了自己。
大家转身出来,温士丹走在中间———幸好是中间,她才没有过分失态。就在她快要出门框的那一步,那个像几个伤心女人一起抽噎似的声音突然尖锐地响了。就在她的身后,像炸弹一样响了,等温士丹迟钝的大脑分辨出是手机铃声,她已经像被突然抽光血液似的,瘫软在地。
塔先生马上像顺手捡东西一样,把温士丹托拉起来,然后再到**前枕边拿起自己的鬼哭的手机。
是鞋跟扭了吗?塔先生接完电话说。
温士丹讪讪地点头,说崴了一下脚。
警察说,你就不能调个正常点的铃声吗!简直**鬼哭狼嚎。
塔先生说,在人多的地方,不容易被淹没。
那天晚上,警察生气地说,就那天,你睡觉的时候是几点钟?
就你半夜来敲门的那天啊?我是快三点回来的吧,冲了个澡就睡了,肯定不超过三点半。
那么,你回来的时候,她们睡了吗?
不知道啊,黑着灯。后来她们不是跟你说,她们早就睡了。
你听到什么人起来的声音吗,比如有人上厕所的动静?温士丹说。
我平时睡觉很死,人家抬走我,我都不一定知道。他———这位警官来叫门的时候,一开始还是她们俩听到的,她们害怕就开灯打我卧室的门。
塔先生一边说话一边把一块抹布在茶几上擦来擦去。温士丹想了想说,那天晚上你为什么那么迟回来?
塔先生笑了一笑,我在北极光。温士丹想了想,是那个同性恋酒吧吗?
塔先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咳嗽了一声,算是回答。他又在擦一块不存在的水渍。
你认识巴小姐吗?
我怎么会认识她?我上次不就说了。我不认识什么巴小姐!我没必要装女声给她半夜打电话。
请你把你的联系电话给我吧。温士丹说。塔先生迟疑了一下,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。
她们两个快回来了吧?警察说。
不,她们两个已经不住这了。前天搬走的。我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儿住,唔,你们等等。塔先生站起来,到两间卧室的门之间,在一个烫金单页的年历上,找了找,然后报出了两组小灵通电话号码。他解释说,合租房子有时需要互相联系互相关照。
在温士丹他们走下楼梯时,小伙子又说,她们的电话不知能不能用呢,我反正没打过一次。
(十一)
温士丹还是带着儿子参加了前夫的追悼会。儿子完全被沉痛的气氛给吓傻了,本来他一见到爷爷奶奶就要扑过去,但他发现爷爷奶奶只是呆若木鸡地看了他一眼,就泪水直淌,儿子就紧紧抱住了温士丹的腿,温士丹把他抱了起来。
殡仪馆有很多人。前夫现任的女友红肿着眼睛也站在大姑子身边。儿子看到大姑子,马上蹬腿要她抱。大姑子一接过儿子,儿子竟然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。大姑子泪水噗噗噗地掉,使劲亲着儿子脸蛋说,不怕不怕,有大姑呢。大姑爱你,回头大姑就接你回家,啊?
送到郊外青里滩墓园回来,儿子被大姑抱着上了另一辆小车。爷爷奶奶被劝回去了,没有去墓地。温士丹和前夫的朋友们一起坐的是中巴旅行车。下车的时候,温士丹准备抱回小车上的儿子。大姑子说,你等一下。然后,就拉她到一家银行的门口。大姑子说,我弟弟出事的那天半夜,到了你那?
温士丹傻了眼。
他为什么去你那?那天他送小马老赵回家就三点半了。是你叫他去的?
温士丹赶紧摇头。不,他没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