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天他正在天井里看天,邻居的一个后生却领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进来了。
“陈爷爷,这位是省报的苏记者,他是专程从省城来的,专门来采访您来了。”邻居家的后生说。
陈太公瞪着眼睛看了一眼那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,问:“你是上头派头的?来采访我一个老头子干啥,一天正事不干,坐车坐船的不要钱呐?”那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包包里掏出一张纸片,微笑着递在陈太公面前,陈太公却一把支开,说:“我不爱看这个。”
邻居家的后生冲那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笑了笑,说:“苏记者别见怪,陈爷爷是这个脾气,他这人其实挺好的。”说着转身离开了。
那年轻人笑了笑,就蹲下身来,视线与陈太公平齐,说:“陈大爷,我叫苏文炳,是省报资深记者。是这样的,我们听群众反映您自费为镇里修路,觉得这题材很不错,我们也很感动,就想来采访采访您,了解一下情况,同时宣传宣传。”
陈太公听了有点感化,“哦”了一声,就拄着拐杖站了起来。苏记者也忙站起来,视野继续保持与陈太公平齐。陈太公就将自己的座位一指,说:“你坐!”苏记者笑着摇摇头,说:“我不坐,还是您坐。”就上前扶陈太公重新坐下。
待陈太公坐下,苏记者就又蹲下,掏出笔记本和笔,就问:“陈大爷,您当初为什么想到要修路呢?”
陈太公又有些不耐烦了,瞪着苏记者,说:“我给镇里的人都说了,你今天又来问干啥?是阎罗王叫我做点好事,他叫我逢山开路,遇水架桥,他好给我在阴间安排,所以才放我回来的,我那点钱架不了桥,就只有修路,修路还不够呢!对了,你们上头是不是可以补一点钱?”
苏记者忙笑着说:“这个,可不属我们管?”
陈太公“哼”了一声,又瞪着苏记者说:“那你们能不能架一座桥,你看,我们这镇子对面就是县城,架了桥就方便多了。”
苏记者忙说:“那我们更管不了了,我只是记者。”陈太公气坏了,说:“那你来干什么?”
苏记者说:“我来就是来采访您。您当初为什么决定修路呢?”
陈太公愤然的拄着拐杖从座位上起来,说:“我不是给你说了吗,是阎罗王叫我做好事我才修的!”
苏记者又跟着站起来,用笔搔着头说道:“可不能这么写,这可是封建迷信。您不应该说这些唯心的话,您应该说点实际的,比如说您就说您是看见家乡交通不方便,想为家乡做做好事,想为政府减轻负担,您一直以来都喜欢做善事,诸如此类的。”
陈太公勃然大怒了,拄着拐杖往里屋走:“什么迷信不迷信,我一辈子不说谎话,我也不希罕你采访。我说的可以对天发誓,我本来就死了的,我儿子都给我准备葬礼了,要不是那两个不争气的,我也懒得回来了。”
苏记者在后面跟着,同时大摇其头:“这不行,纯粹是迷信,您让我怎么写啊?”
陈太公回头狠狠盯了苏记者一眼,说:“我不知道什么叫迷信,我只知道人性!”说着咣当一声关上了自己卧室的门。
苏记者的鼻子几乎触着那门,他在门口发了半刻呆。
好在这时陈寿辉的媳妇张兰从屋里出了来,小心的扯着苏记者的衣服,把他拉到了别屋。
张兰一边沏茶,一边小声说:“记者同志,您别在意,我们家老爷子是这个怪脾气。其实您要采访的话,采访我家寿辉最合适了,这工程是他一手一脚在搞,他现在是吃住都在工地上,一个多月也不着个家。一会在我家吃个便饭,我就带您到工地上去找他。您这从省城来一趟多不容易不是吗?”
苏记者就感激的笑了。当张兰把苏记者领到工地上,并给陈寿辉说明情况之后,陈寿辉紧紧的握着苏记者的手,激动的说:“小苏同志,你来一趟不容易啊,这山路又不好走,辛苦了!”
苏记者就说:“没事,这是我们应该做的。倒是您的事迹挺感人的,我相信我一定能写一篇好的稿子。能不能请你在一边来做个采访。”
陈寿辉爽快的答应道:“没问题!”
两个人在道旁做了一个小时的采访,苏记者就提出要给陈寿辉拍张照片。陈寿辉平时本来只是监工,为了表现就去扛大锤。而他刚扛好,一个工人就过来指正他的动作,他掩饰不住,就冲苏记者笑道:“我平时不做这个的。”
苏记者就说:“没关系的,我拍这个只是为了更好的宣传你。你扛好了,我就要照了。”
“咔!”的一声,照片照好了。陈寿辉如释重负的放下大锤。工人们都笑起来了。
苏记者将相机和本子和笔装进公文包里,对陈寿辉说:“陈大叔,我的采访结束了,我得下山去了。”
陈寿辉忙说:“我得送你下山才是。”说着转过头对工人们说:“我送苏记者下山,一时半会儿回不来,大家可不能偷懒啊!”大家唯唯的应着,他就搀着苏记者向山下走去。
二人一边走一边闲聊,陈寿辉恭维苏记者年轻有为,并说了一大串感激的话,热情得很,苏记者礼貌的回应着,对他却仿佛有点不冷不热。陈寿辉心里直犯嘀咕,最后终于一激灵,恍然大悟,于是说:“苏记者,我们贤达镇条件太艰苦了,今晚我就送你到对面县城去过夜吧,我请你吃我们县最出名的清江小鲵!”
苏记者笑着说:“陈大叔你有心了。”于是二人就慢慢融洽起来,大说大笑的就到了贤达渡口。
这时已经黄昏,渡船已经停渡,而陈寿辉知道魏济是住在渡船上的,大不了多给点钱包了渡船就是。所以他心里也不慌,大声的冲渡船里喊:“魏老大,魏老大!”
他这样叫了两声,魏济就从船舱里出了来,站在船头对陈寿辉说:“寿辉,要过渡啊?”他又同时看见了苏记者,就笑:“送记者过河是吧?”
陈寿辉就说:“是是是,你快开机驳船,送我们过去。人家记者的时间可金贵呢!”魏济说:“我还是撑木船送你们过去吧,这机驳费油,不上算。”
陈寿辉笑道:“不少你那几个油钱,你就开大船吧,大不了你多收点就是。”
魏济说:“不是钱不钱的事儿,没有必要嘛。”
陈寿辉说:“你那小船没大船安全,人家可是省城的记者,先要确保安全。”
魏济冷笑道:“我魏济撑了三十年船,从没失过水。人家船在江心遇大船一浪就打横,我是想纵就纵,想横就横。你要是信不过,你找别人吧!”
陈寿辉说:“这渡口除了你还有谁?魏老大,今天别横,听我的,开大船。”而这时苏记者却笑意盎然的来解围了:“陈叔,其实坐小船过大河也是件很惬意的事。我们还是坐小船吧!”
陈寿辉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来给苏记者挣面子,见苏记者似乎的确想坐小船,也就不再说什么,扶苏记者下了小船。魏济就从大船跳到小船上,伸手就解了缆,划起船桨,那小船很快就向对岸进发了。
船到了河中心,陈寿辉就笑着对苏记者说:“记者同志,修路这个事儿,还真得麻烦你好好宣传宣传。”
苏记者说:“那没有问题的,陈叔您放心。”
陈寿辉搔了搔头,说:“我的意思是,你把我好好写一下。毕竟,我都四十三了,我也想趁现在还算年轻……”
苏记者就心照不宣的笑。
陈寿辉似乎有点不好意思,却也不得不把话挑明,于是说:“你知道,我现在挂着农机站站长的衔,可这实在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,手下也只有十几号人,而且我们这机关说白了也是光吃饭不干事儿的。不然,我也没时间到山上去修路了。”苏记者好奇,就问:“陈叔,现在都在精减机构,你们农机站本来就没有事,居然还有十几号人?”
陈寿辉就笑:“减减减,减个屁。我最近还把我儿子和堂妹夫也编进来了呢,算一算,不但没减,还增了两个人呢。反正是国家的钱,不拿白不拿。”
苏记者也笑:“这很正常,大家都这么干。”说到这儿,他又忍不住问:“您父亲今年八十几了,您是老大,才四十多,这悬殊咋这么大呢?”
陈寿辉就说:“在我前头有两个孩子,没养大就死了——记者同志,你的社会关系比我广,我工作调动的事,还得麻烦你帮我走动走动。”陈寿辉一边说,一边就递上一沓钱,硬往苏记者怀里塞。苏记者忙着来推,陈寿辉忙说:“苏记者别推让,小心东西掉河里,——你放心,魏老大都是自己人,不会乱讲的。我知道,走动也得靠这个的——刚才在岸上人杂,我怕别人看见,这河当中不会再有人知道,你放心。”
苏记者于是笑着把那沓钱收好了,笑着说:“陈叔你放心,干我们这行的,多少还是有关系的。再说了,你修路是做了件大好事,有成绩在,事情也好说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