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太公鼻子里冷哼了一声,问:“过了十二点了吗?”
陈寿宜点头说:“一点了。”
陈太公就又说:“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?今天是冬月冬——是你们爷爷的祭日!”
陈寿辉和陈寿宜两兄弟听了心里都一阵发紧,还是陈寿宜问道:“难道说,是爷爷来找您了?”陈太公瞪着陈寿宜,忽然又叹了一声,说:“也是他来找我,也是我去找他。他还是那个样子,可是他的神情很忧愁,很忧愁。”说到这儿,陈太公脸上也浮现起了愁云。
两兄弟从来没有看见父亲这幅模样,以为又是爷爷附了身,全身上下都一阵阵发寒,甚至连牙根都开始打颤了。
陈太公的目光也开始变得忧郁,继续说道:“我就问我父亲,您躺在那楠木寿材里舒服吗,当年我可是给您做的最厚的寿材,刷的最饱满的漆,看的最好的风水地啊。我父亲就对我说,寿材好就舒服了吗,你以为这几尺长的寿材,还有那一坯黄土就是我想要的归宿吗?你以为我能死而无憾吗?我就说,父亲,您想要怎样?我现在来陪你,还不行吗?”两兄弟听着陈太公这么说,都不由掉下泪来。
陈太公又似呓语般的说:“我父亲就说,你以为你往那楠木寿材里一躺,你就安生了吗?你这一辈子有没有做过什么好事,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,有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人呢?我就说,爸,您咱也问这问题呢,阎罗王都问过我了,我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好事坏事,我只是有点对不起我的第一个媳妇,您也见过的吧,就是邻镇的翠娥,人长得挺瘦的。我父亲就直摇头,说,你可得仔细的想想,再仔细的想想。你上次不是答应阎罗王修路的吗,你都修成什么样了,你怎么去见阎罗王,你还得回去啊,你还得回去。我说,爸,我不想回去了,回去太累了,我下来陪你吧,别让我回去了。”
陈寿宜哭得噎住了,过了半晌,含着乞求的对陈太公说:“爸,您别说了。”
陈太公仿似全没听见,又说:“我爸就说,你还是得回去,必须得回去,你以为你给自己看了风水,定了好寿材就成了吗?你得把路修好啊,不然你怎会安生,你怎么去见阎罗王?我就说,可是我能怎么修,我的两个儿子都指望不上,我又老了,我的钱也用完了。我爸就说,你先回去吧,你慢慢的去想办法吧。可是我怎么想办法,我怎么想办法?”陈太公说得这儿,忽然从梦境中惊觉,又瞪上了面前的两个儿子,愤愤的说:“路,你们修是不修?”两兄弟这次完全失去了锐气,惊恐万状的同声答道:“修,我们一定修!”
陈太公长出了一口气,点了点头,说:“那就好,那就好!”
这时郝医生和几个护士又进了来,说要给陈太公做个全面体检。陈太公就瞪着他,说:“给没生病的人看病,真是你们医生的本事。好,我就成全你们吧!”说着就慢慢的下了床,自己寻着拐杖,一步一步的向外面走去。
七
一直折腾到天快亮了,陈太公的全身都被检查了个遍,结果是什么毛病都没有。医生们很惊奇,同时也有一点失望,他们试图想解释一切,却什么也解释不了。待陈太公回到病床上休息以后,陈寿辉和陈寿宜和蔡院长也实在太困了,四仰八叉的躺在邻床上和衣睡了。而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,等到陈寿辉被尿憋醒了要去上厕所的时候,却发现陈太公已经不在床上了。他一惊叫,陈寿宜和蔡院长也即刻醒了,大家都着急的惊惶四顾,把医院找了个遍,最后还是陈寿宜突然想到了,说:“我爸一定去河边找魏济了。”是的,陈太公的确是去河边了,但是他却没有找到魏济,因为这一天正是冬月冬。这条河两边的人都知道一句民谚:“冬月冬,大雾锁河中,无事平起十里风。”历史以来,在这条河中覆过的舟,死过的人早已不计其数,而在这一天气候更是极其恶劣,风吹浪涌,目不视物,端的是没有船敢冒险渡河,而且在这一天,人们甚至都不敢到河边,因为总会遇到许多怪异的事情,而这些事,多半都是不祥的。微风起了,河上只有一层薄薄的雾,然而河上很平静,甚至比平常更为平静,平静得有些诡异。陈太公拄着拐杖站在河边,望着那汪汪的一河水,心里一时间竟然很空虚。他在这儿久久的站定,身形丝毫不动,他在默默的祭奠着这河上漂泊的鬼魂。他的默然,就是一首招魂曲,他想用自己的虔诚与敬畏,安抚这漂荡的冤魂。
突然,河上狂风大作,浓雾骤下,在那浓雾的中央,出现了正在下沉的船的残骸,在那些翻滚旋涡里,出现了无数伸着的绝望的手臂,和着即将溺死的人的无声的呼喊。陈太公心里异常惊悸,他感觉这些鬼魂正在向自己伸过手来,要把他拉下这冰冷刺骨的河里,然而他心里却生出了深深的恻隐,他向河里伸出了他的双手。然而,就在这一刻,河里却忽然完全平静了,甚至都没有了流水声,陈太公只听到自己传过来的沉重的心跳。陈太公仿佛放下了心中的一切心事,陡然轻松了,却又仿佛平添了许多更为沉重的心事,而这一切是为什么,他一时也说不清楚。他依然是拄着拐杖,默默的站在河边,这里有他的巨大惊悸,也有他的巨大震撼,他在和河说着无言的心事。陈太公忽然想离开,想逃离这条河,在他转身之前,他却又忍不住再仔细去看这河。而这时他就看见在那浓雾中隐约出现了一条船,一条破旧的木船,正是魏济的那艘木船!他心里一阵狂跳,再定晴看时,却见那船的一头依稀有人在划桨,另一头也仿佛端坐着一个人,那船那人正向着远处雾的深处驶去。
“魏济!魏济!”陈太公想喊,而喉咙却仿佛溺水的人一样被噎住,什么也没喊出来,而再看江面时,那船那人已经不知去向。
“爸,爸!”陈寿辉和陈寿宜终于找到了河边,并且发现了陈太公,都喊了出来。蔡院长也跟在后面,小跑着向陈太公走近
“爸,今天可是冬月十一,魏济不会撑船渡人的,您来这河边干什么?”陈寿辉有些嗔怪的就问。
陈太公回过头来,瞪了一下来的这三个人,说:“我来这河边和这河聊聊天,不可以吗?”
陈寿宜笑着说:“您爱和谁聊就和谁聊,怎么都可以。爸,今天过不了河,我们还是回医院去吧?”
陈太公盯了他一眼,说:“我又没病,回医院干嘛?”
陈寿宜笑着说:“是的,您没病,我和我哥都巴不得您什么病都没有,长命百岁。如果您回去再好好检查一下,我们也会更放心一些。”
陈太公听了这话心里有些感动,瞪了小儿子一眼,说:“好,我成全你!”
第二天一早陈太公就渡了河。他一个人拄着拐杖早早的来到了河边,陈氏兄弟和蔡院长都被他落在了医院。
魏济的木船等在河边。
“陈叔,我扶你。”魏济伸手去扶陈太公。
陈太公感谢着点了点头,上了船。于是魏济就在船头撑船,陈太公就坐在船尾。
魏济是陈太公惟一不瞪着看的人,至于陈太公为什么从不瞪着魏济看,陈太公自己也弄不明白。此时陈太公就默默的看着魏济的背影,似乎又触动了许多心事,而至于是什么心事,陈太公自己也并不完全清楚。
“魏济,我仿佛在以前见过你。”陈太公幽幽的说。
魏济回过头来,笑着说:“您是说三十年前吧?”
陈太公在记忆里找,却找不到,就像在水里打捞了一遍,最后浮起来的却全是沉渣,他摇了摇头,说:“我也不知道,我就是感觉见过你。”
魏济就笑:“可能吧,冥冥之中的事,谁能说清楚呢。”
陈太公又说:“魏济,你渡了三十年了吧?”
魏济点了点头,说:“是的,整三十年了。”
陈太公感慨的说:“你知道你渡了多少人吗?”
魏济停下桨,笑着说:“其实,我只渡了两个人而已,一个是别人,一个是我自己。”
陈太公似有所悟的沉吟了。江水潺潺的流着,河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雾,魏济在船头默默的撑着船。
“魏济,我知道你在冬月冬这一天是不渡人的,可我昨天看见你在渡一个人。”陈太公终于忍不住要向魏济求解心中的疑惑,于是说。
魏济笑着说:“陈叔,冬月冬我是不渡人的,昨天我的船里只有我自己。”
陈太公更为惶惑了:“可我明明看见你船里有两个人。”
魏济依然笑着说:“只有我一个。”
陈太公又一次沉吟了,半晌,忽然又说道:“莫非,你是在渡你自己?——可是,你船里分明有两个人啊?”
魏济于是停下了桨,任由船在河中漂着,自己面对着陈太公坐了下来,满脸的微笑,却不说什么。
陈太公知道不应该再问下去了,想起了自己更大的疑惑,于是又说道:“魏济,我见到我父亲了,他告诉我,你会渡我回来的,是你渡我回来的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