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人这里说着话,一边都拿眼睛去看魏济。只见魏济专心的撑着船,好像丝毫不以为意。苏记者却突然觉得要和他说点什么才好,于是问:“船老大,你撑船多少年了?”
“三十年了。”魏济边撑边说。
“三十年了,渡过不少人吧?”苏记者心不在蔫的问。
“嘿嘿,其实也就两个人而已,”魏济回头来看了苏记者一眼,说,“一个是别人,一个是我自己。”
苏记者觉得他这话有味儿,心里就很高兴了,说:“你这人还有点意思。”抬头看见夕阳磅山,河中都闪动着金色的光,顿时来了灵感,说:“船老大,一会上岸了,我给你拍张照片登在省报上吧?”
魏济就笑:“我也能上报,那敢情好。”
苏记者想起了一首诗,不由吟了出来:“渔舟唱晚,响穷彭蠡之滨,雁阵惊寒,声断衡阳之浦。嗯,这张照片就叫渔舟唱晚,一定不错,一定不错。”魏济就说:“可我这不是渔船啊。”
苏记者就笑了:“谁去计较是不是渔船了。”
魏济又说:“那我要不要唱个渔歌?”
苏记者说:“唱不唱都随你,反正照片也体现不出来。”
魏济摇了摇头,说:“那咋叫渔舟唱晚?”
陈寿辉就笑了,说:“苏记者,你别和这粗人谈这些,他哪里懂得这艺术。”
魏济就笑:“我魏济是粗人,被拍了照片就成了艺术了,这艺术原来就是这么回事,哈哈,有意思,有意思。”说到这儿,他对船上的两名乘客说道:“到了,你们下船吧。寿辉,你晚上回来的话就用强光电筒在河岸晃,我撑过来接你。”
陈寿辉扶苏记者下了船,在岸上说:“我就在县城过夜,不过河了。”
魏济“哦”了一声,撑着船走远了,苏记者的灵感没有错,夕阳余晖下,江水掩映下,他和他的船游荡在这其中,显得那么的渺小,的确有一种苍劲的美感。
二
苏记者回到省城的第二天,陈寿辉就上报了。陈太公平素没有看报的习惯,而且最近力气越来越衰微,已经不再出门,天天都坐在天井里看天,所以几乎是不会知道这件事儿的。然而陈寿辉的大儿子陈豪却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自豪,虽然知道爷爷的脾气怪,却还是把报纸拿来给陈太公看了。
“爷爷,您看看这报纸,上面可有好看的呢!”陈豪笑嘻嘻的就对陈太公说。
陈太公瞪了孙子一眼,说:“报纸有什么好看的,都是编出来骗人的。”话虽然这么说,还是接过去看,触目就看见了一幅图,兴奋得笑起来:“这个撑船的背影好熟啊,难道是魏济?”说到这儿却又立刻否定了:“不对不对,魏济的船可不是渔船。”
陈豪笑着说:“爷爷您也是的,这人影子这么小,谁知道谁是谁,我又不是认您看这个——噢,是这一版。”说着就翻到了第二版。
陈太公触目就看见那“基层干部陈寿辉用祖业为贤达镇修公路”的大标题和陈寿辉扛着大锤的照片,脸色立刻就变了,在原地拄着拐杖,厉声吼道:“不孝之子!不孝之子!”
陈豪见爷爷脸色发红,心中就后悔得不得了,忙从旁劝道:“爷爷,这里面也有写着您。这是我们陈家的荣耀啊,您干嘛生这么大气。”
陈太公瞪着陈豪,双手不停的发颤,说:“你也去学你爸爸,去好好学他,学得再像一点,那样我们陈家才真正荣耀了!”他越说越激动,终于把拐杖也扔了出去,大声吼道:“你给我滚!”而他的身子一失去拐杖的支撑,立刻颤巍巍的要倒,他只得又对陈豪说:“你给我把拐杖捡起来。”
陈豪怯怯的说:“您不打我我就去捡。”
陈太公闻言心中一阵悲凉,锐气竟一下子失去了,从不叹气的他叹了一口气,说:“我不打你,你给我捡过来。”
陈豪见爷爷这样子,心中也隐隐一痛,俯身拾起拐杖,递到爷爷手上。
“啪”的一声,陈豪头上就着了一下,陈太公因为这次用力,人也差一点倒下,而他终于又仗着拐杖站稳了。陈豪怕爷爷又要打,快步退开了。陈太公就又叹了口气,眼中竟涌出一行泪,喃喃的说:“不孝子孙!”
三
修路让陈寿辉出了大名,不光镇长,县里也几次来人找他谈话,并且还在县里去做了两次报告。县里的电视台更是播他播了好几遍。然而自他出名以后,就很少上工地了。而且路修到一半的时候,他就向陈太公声称,已经没有钱了。陈太公自然是骂,然而他知道自己也已经没有力气用拐杖打眼前这个儿子了,只好一个人默默的坐在天井里看天,有时也会喃喃的说:“阎罗王真不该放我回来,真不该啊真不该!”
然而路还是坚持修下去了,在毕凤鸣的带动下,收到了一些来自民间的捐款,在经过大约半年,路终于修到了陈家祠堂。落成的时候,陈家祠堂的锣鼓匠们都来打鼓庆贺,鞭炮也足足放了半个小时。陈寿辉还在那高台上去讲了话,只是这次他落下了陈太公,台下的人也是如同开工时热烈的鼓掌。毕竟,这的确是一件大好事。虽然途经的地方占了许多人的庄稼地,但他们也很乐意,他们太盼望这条路了。陈寿辉在民间的威望也因为这条路被树立起来了。有几个好事的人还专门在镇口为陈寿辉立了块碑,上面写道:“吃水不忘挖井人,致富不忘陈寿辉。”
陈寿辉在官场也变得非常顺利,因为镇上的书记调到县里去了,镇长就当了书记,他也被任命当上了副镇长。一时间,陈寿辉应该说是名利双收,志得意满了。然而路却出了问题。因为连续的暴雨,这条公路好几处竟被冲得不成形了。有人义务的去修,而修了之后遇水又泥泞,还因此陷了好几辆车。后来这路更是每况愈下,不但汽车上不去,连摩托车都很难通行了。又过了半年,公路上竟然长起了蒿草,而且那些草的长势比庄稼还好,已经很难辨认那里曾经是条公路了。有些捐了土地的人户见了这情况,甚至打算用犁去公路上翻上个五遍十遍,准备复耕了。至于镇口那块石碑的命运更是不济,还没等到风化腐蚀来消磨它,就已经被硬硬的削掉了一半。有人说可能是车不小心碰断的,也有人说可能是车故意碰断的,还有人说应该是毕凤鸣用掌劈断的,另外也有人说毕凤鸣应该没有这等掌力,多半是他师父李寻欢用小李飞刀削断的,众说纷芸,莫衷一是。然而镇里却没有对这事儿具体调查,最终成了一桩无头公案了。
四
但陈太公因为深居简出,对这些却一无所知。直到那天翻起老黄历,知道第二天就是他逝去父亲的祭日,就向当副镇长的大儿子提出要回陈家祠堂扫墓。
“爸,我看就不回去了吧,爷爷都死了这么多年了,都老坟了,还扫什么墓。再说我明天要上班,也没时间陪您。”陈寿辉说。
陈太公一听就来了气,瞪着陈寿辉的背影就骂:“混杖!没有你爷爷哪里有你老子,没有你老子,哪里有你这个大镇长!请半天假,叫上你兄弟,和我一起回老家去!先人的墓都不扫,还为什么人?”
陈寿辉很委屈的就说:“我真的没时间,明天还得开会,全镇的干部都得参加,我还得讲话。您说我一个镇长都缺席,人家怎么会服我呢?”
陈太公一生硬气,最近却比较容易妥协了,沉思了一会儿,说:“要不这样,你去给我找个便车,我一个人坐车回去。”
陈寿辉就笑:“路都断了,您怎么坐车?”
陈太公脸上陡的变得煞白,握拐杖的手剧烈的在抖:“你说什么?路都断了?你修的路呢?”陈寿辉搔了搔头,笑着说:“您的那点钱,哪里能把路修好?被水一冲,就断了。”
陈太公气得不停的咳嗽起来,等他咳嗽完了准备再骂时,陈寿辉已经出去了,他就边喘边说:“不是偷了工就是减了料,这个不争气的!我,我……气死我了,我还不如死了算了。”两行眼泪就涌了出来,竟是一直淌,一直淌。他于是回到卧房,关上门,默默的看着墙上挂着的自己父亲的照片。
然而那天晚上,陈寿宜却回来了,可能是在外面的工程挣了钱,进门就满面春风的。不但给自己的婆娘娃儿买了东西,也还没有落下陈太公,他给陈太公买了一件袍子。
“爸,这个冬天穿着,暖和。”陈寿宜在下首坐着,笑着说。
“嗯,”陈太公白了他一眼,就问,“挣钱了?”
“还行吧。”陈寿宜也是掩饰不住的高兴。
“那给你爷爷修修坟,你来出钱,乐意吗?”陈太公不失威严的问他。
“行,没问题,”陈寿宜就笑着说,“没有祖宗保佑,您儿子也发不了财。”
陈太公听了这话,心里就有了三份满意,眼中的神情就柔和了一些,说:“明天是你爷爷的祭日,你送我回陈家祠堂吧!”